第156章:伏笔铺垫涉军务
乾清宫的殿门沉重而冰冷,沈砚秋随着引路的太监踏入时,只觉得一股混杂着檀香与压抑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他官阶低微,按例本无资格参与此等涉及军国大事的御前议事,此刻置身于众多绯袍大员之间,那身青色的户部主事官袍显得格外醒目,也引来了不少或探究、或质疑、或纯粹是好奇的目光。
他垂首敛目,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跟在队伍末尾,在指定的位置站定。眼角余光快速扫过殿内情形。崇祯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年轻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的边缘。首辅周延儒、兵部尚书王洽、户部尚书李春烨等重臣分立两侧,神情肃穆。而站在文官队列稍前位置的崔应元,此刻也正微微侧头,那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无声无息地刺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阴冷与审视。
沈砚秋心下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目光落在自己脚前三尺之地,仿佛殿中金砖的纹路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他知道,徐光启的提醒已成现实,自己到底还是被卷入了这辽东的风暴眼。而崔应元那道目光,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今日这场议事,对他而言,绝非简单的问计,更是一场凶险的考验。
“……宁远存粮据报仅够五日,军中已有怨言,若粮草不继,恐生大变!尔等身为朝廷重臣,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今日若拿不出个切实可行的章程来,朕要你们何用!”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焦躁,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兵部尚书王洽连忙出列,躬身道:“陛下息怒,已严令山海关、蓟镇加紧筹措,然……然各处粮仓亦不充裕,远水难解近渴。为今之计,或可令户部优先拨付银两,于京师及附近州县紧急采买,火速运往……”
“采买?”崇祯打断他,语气更冷,“京师粮价如今是多少?采买之银从何而来?即便采买得到,运送途中耗费几何?几日能到宁远?王尚书,你是在跟朕说这些虚文吗?”
王洽额头见汗,呐呐不能言。户部尚书李春烨见状,只得硬着头皮出列:“陛下,国库空虚,您是知道的。先前……先前沈主事清理西北军饷积欠,省下十万两,或可暂解燃眉之急,然亦不足以支撑大规模采买及长途转运之费……”
话题终于还是引到了这里。沈砚秋感觉到更多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崇祯的视线也随之扫了过来,落在那个站在队伍末端的青色身影上。“沈砚秋。”
“臣在。”沈砚秋应声出列,躬身行礼。
“朕听闻,你在米脂任上,于钱粮庶务上颇有些办法。西北军饷的烂账,你也料理得清楚。”崇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如今辽东军粮告急,你可有话说?”
一瞬间,殿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崔应元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笑,他倒要看看,这个靠着几分算计在户部立足的年轻人,面对这等军国难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沈砚秋深吸一口气,心念电转。直接说没钱没粮,那是推诿,必遭斥责;空谈调拨采买,与王洽无异,徒惹皇帝厌烦。他需要拿出一点不一样的,切实可行,又能稍稍挠到皇帝痒处的思路。
“回陛下,”他声音清晰,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清楚,“臣在米脂时,确曾应对过粮荒。深知一旦粮食无着,纵有百万银钱,亦难解士卒腹中之饥。”
他先定下基调,并非空谈银钱,而是直指核心——粮食本身。这话让崇祯敲击御案的手指微微一顿。
“故而,臣以为,解辽东粮困,需长短结合,多管齐下。”沈砚秋继续道,语速平稳,“短期而言,除却户部尽力筹措银两,于近畿、山东等地采买,或可令漕运衙门设法,从尚未北上的漕粮中暂借一部分,走海路疾驰辽东,或能快于陆路转运。此虽杯水车薪,但可稳定军心,示朝廷决不放弃宁远之意。”
借漕粮,走海路。这两个提议让几位大臣微微颔首,虽也有执行难度,但总算是个有点新意的急策。
“然,此皆非长久之计。”沈砚秋话锋一转,“辽东土地广袤,为何军粮始终匮乏?皆因战事频繁,民不聊生,耕种废弛。且当地所种多为粟麦,产量有限,一遇天时稍有不协,便即歉收。”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崇祯:“臣在米脂,曾试行军屯,引渠灌溉,选用良种,使得荒地产出倍增。臣离任时,米脂军屯所出,已能部分自给。此等经验,或可借鉴于辽东。”
“军屯?”崇祯眉头微蹙,“辽东前线,战火连绵,如何能安心屯田?”
“陛下明鉴,非是于最前线屯田。”沈砚秋解释道,“宁远、锦州之后方,广宁、右屯卫等地,地势平坦,若遣精锐军士护卫,招募流民或令军户家眷垦殖,仿效臣在米脂之法,兴修水利,改良土壤,即便第一年所产不多,亦可渐次积累,减轻后方转运压力。此乃以战养战,固本培元之策。”
他顿了顿,看到崇祯眼中闪过一丝意动,知道火候已到,便抛出了最关键的一步棋:“且臣听闻,詹事府少詹事徐光启徐大人,多年来潜心农学,曾引种海外名为‘玉米’之作物,耐旱耐瘠,产量远胜寻常麦粟。徐大人着有《农政全书》,其中详载种植之法。若能在辽东择地试种此物,成功之后推广开来,或可从根本上缓解军粮之困。”
玉米!徐光启!
这两个名字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大臣都知晓徐光启醉心于此等“奇技淫巧”,却不想沈砚秋竟敢在御前将其与军国大事联系起来。崔应元更是眼神一厉,他没想到沈砚秋会扯出徐光启这面旗,而且提出的并非虚泛的屯田,而是具体到某种作物和其倡导者。
崇祯显然也被这个具体的提议吸引了。他看向站在文官队列中,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光启:“徐先生,沈砚秋所言‘玉米’,果真如他所说?”
徐光启稳步出列,他年事已高,却精神矍铄,朗声道:“回陛下,沈主事所言不虚。臣确于京郊庄园试种玉米数年,其亩产可达四至五石,远高于麦粟。且其秆叶亦可充作牲畜饲料,浑身是宝。辽东地广,若择合适之地引种,辅以妥善照料,假以时日,必见成效。臣之《农政全书》初稿已成,其中便有专章论述此物习性及种植要领。”
有了徐光启的背书,沈砚秋的提议顿时显得扎实了许多。崇祯沉吟起来,手指不再敲击桌面,而是轻轻摩挲着一份奏章的边缘。他需要的是立竿见影的解救宁远之法,但沈砚秋和徐光启勾勒出的远景,那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辽东粮草困局的可能性,同样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一个能理财、懂农事、似乎还对军务有些见地的年轻官员……
“沈卿之言,老成谋国,非徒逞口舌之快者。”崇祯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不少,“漕粮借运、后方屯田、试种新粮……虽非旦夕可成,却皆是可行之径。李尚书、王尚书,你二人下去后,与徐先生、沈砚秋详细议一议,尽快拿出个条陈上来。”
“臣等遵旨。”李春烨、王洽连忙躬身。
“沈砚秋,”崇祯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你既熟知钱粮,又晓农事,于军需转运亦有见解,日后辽东军饷粮草之事,你要多多用心。”
“臣,谨遵圣谕。”沈砚秋深深叩首。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他这只原本只在户部核算账册的“燕子”,终于被皇帝亲手放飞,即将闯入军方那片更为广阔也更为凶险的天空。
退出乾清宫时,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沈砚秋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属于崔应元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冰冷而黏腻。他挺直脊背,步伐沉稳地走在宫道的青石板上。
今日殿中一席话,他借米脂经验立论,引徐光启的成果增信,成功地在皇帝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也将自己与辽东军务悄然捆绑。这不再是户部内部的账册博弈,而是真正涉及边镇安危、军队稳定的实权领域。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面对的将不再是崔应元个人的刁难,而是整个阉党势力对军饷这块肥肉的守护,以及军中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风险与机遇,皆系于此。他摸了摸袖中那本苏清鸢正在加紧整理的“历年军饷核销异常记录”,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辽东的粮草,阉党的命门,或许,突破口就在那茫茫关外,在那即将由他经手的一粒粒粮食,一两两饷银之中。
而此刻,崔应元正与身旁一位兵部的官员低声交谈着什么,那官员不时点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沈砚秋的背影,带着一丝审视与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