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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已浸透徐兖大地,睢水两岸的芦苇荡被风卷得如金浪翻涌,簌簌声里裹着隐约的甲叶碰撞声。夕阳把彭城的城墙染成一块烧红的铁,墙根下新翻的泥土还带着湿腥气——那是三日前徐荣、华雄率西凉铁骑踏过的痕迹。城西十里的连营像一条铁打的长蛇,十二座营寨首尾相接,鹿角拒马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木桩上未干的木屑被风一吹,簌簌落在巡逻兵的玄甲上。

“将军,十二座连营已立稳,鹿角连绵三里,暗哨布到了睢水滩涂。”校尉单膝跪地时,甲胄与地面碰撞出沉闷的响,他双手展开的羊皮地图上,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潮气。

徐荣站在寨墙下,指尖摩挲着腰间长剑的铜钉。七颗铜钉是去年在长安锻造时特意嵌的,此刻被暮色磨得发亮,倒像是七只盯着暗处的眼。他想起汴水之战那个雨夜,也是这样的暮色里,他率铁骑踏破曹操的联营,彼时曹操麾下的残兵溃如决堤的水,如今却成了啃不动的硬骨头。

“城西百姓返家的有多少?”徐荣的声音裹着风,比睢水的秋波更冷。

“回将军,昨日起就有百姓牵驴担担往回走,见了咱们‘解徐州兵祸’的旗号,今早有个老丈还带着后生送来两车粟米,说……说曹兵在时,他们的存粮都被征去了。”校尉低头回话时,能看见徐荣坚定自信眼神——那是常年征战磨出来的,比西凉的霜雪更刺眼。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混着士兵的吆喝与孩童的笑。徐荣转头望去,几个挎着竹篮的妇人正往伙夫营走,竹篮里的菜饼冒着热气,两个扎总角的娃娃追着滚到脚边的粟米跑,被巡逻的士兵笑着拦住,塞了两把炒豆子。

“倒还有几分人气。”徐荣嘴角牵了牵,旋即又沉下去,“夏侯惇的人没再摸过来?”

“前夜被巡逻队射退了三个,今早发现营外三里的芦苇丛里有三具尸体,穿的是曹兵的皂衣。”校尉的声音低了些,“华雄将军说,这是曹操在试探咱们的哨卡换防时辰。”

话音刚落,帅帐里就传来“哐当”一声,华雄掀帘而出。他络腮胡上还挂着酒珠,玄甲上的鳞片被夕阳照得像淬了火,腰间的宝刀半出鞘,寒光晃得人眼晕——那是去年成大器在长安相赠的,刀鞘上嵌的绿松石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试探?我看是找死!”华雄的嗓门比帐外的风还烈,“将军,给某一万铁骑,今夜就踏平曹操的前营!看他还敢不敢派虾兵蟹将过来窥探!”

徐荣抬手按住他的刀鞘:“华雄稍安勿躁。”他指尖点了点校尉手里的地图,“曹操屯兵彭城,距咱们二十里,围而不打,必有深谋。”

华雄瞪眼:“耗?他兖州来的兵,粮道比睢水还长,耗得过咱们?”

“他是想让咱们先动。”徐荣的指尖划过地图上的吕梁山,那里的等高线像一道道勒紧的绳,“你看这粮道,曹军从兖州过来,要过芒砀山、吕梁山,都是一夫当关的地。咱们若主动出击,他正好派奇兵断咱们的后路——别忘了,太史慈带精骑过来,不就是为了袭扰曹军粮道!” 华雄撇撇嘴,却也收了刀:“那依将军之见,就这么耗着?”

“耗着,也要防着。”徐荣转身往帅帐走,“传令下去,夜巡改成每刻一换,换防时要吹号为记;华雄你的甲士,每日加两趟操,让曹操看看咱们的筋骨有多硬。”

帐内的烛火已燃得旺,案上摆着刚送来的军报,最底下那封写着“曹营郭嘉连日咳血,似是旧疾复发”。徐荣捏起那封军报,指尖在“郭嘉”二字上顿了顿——那是曹操身边最狠的谋士,病秧子似的身子里,装着能吞人的算计。

曹军大营的中军帐里,烛火比西凉军的更旺,却驱不散帐内的沉郁。曹操盯着案上的竹简,指节叩着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与帐外巡逻兵的甲叶声奇妙地应和。

案上堆着十几封军报,最上面那封的朱砂批注是他亲手写的:“徐荣夜巡每刻一换,华雄部甲士日均三操”。墨迹已干,却像是还在渗着寒气——徐荣这老狐狸,把营盘守得像铁桶。

“奉孝,”曹操忽然抬头,烛火在他眼角的细纹里跳,“徐荣按兵不动,你说他在等什么?”

郭嘉正斜倚在胡床上,手里转着枚玉觚。那玉觚是去年曹操赏赐,青白色的玉上缠着几缕血丝似的纹路,被他转得像团流动的云。闻言他轻笑一声,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层不正常的潮红,倒比烛火还艳。

“等咱们粮尽。”郭嘉坐直身子,玉觚“当”地顿在案上,震得案边的铜爵晃了晃,“丞相你想,徐荣的兵在徐州地界,百姓送粮的不少;咱们从兖州来,粮道拉了百十里,过芒砀山、吕梁山那几处险地,就像脖子上挂着串珠子,随便哪颗掉了,头就保不住。”

曹操捻着颔下的短须,指尖触到一根刚冒头的白须,猛地拔了下来。“你是说,他想让太史慈袭扰粮道?”

“不止袭扰。”郭嘉咳得更厉害了,帕子捂在嘴上,再拿开时,雪白的帕子上洇开一点红,“太史慈那三千精骑,是成大器的杀手锏。前日探马来报,他们从琅琊出发后,就没了踪迹——不是躲着,是在等时机。”他俯身指着地图上的阳渠水,“这里河道窄,两岸是密林,最适合设伏。咱们的粮车从吕梁山下来,必走阳渠水畔的官道,那是咽喉。”

曹操的目光落在阳渠水上,那里的河道像条被勒紧的腰带。他想起半月前的平原之战,太史慈率精骑夜袭甘陵,一把火烧了袁绍的粮草,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烧断了袁绍的脊梁。那把火,如今像是还在他眼前晃。

“李典和于禁何在?”曹操扬声问帐外。

“李典将军在巡营,于禁将军刚查完粮仓回来。”亲兵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带着甲叶的轻响。

“叫他们进来。”

片刻后,两个身影掀帘而入。李典一身玄甲,甲叶上还沾着草屑,想必是刚从营外的草地里巡查回来;于禁则穿着便袍,腰间束着玉带,袍角却沾着泥——他是个仔细人,查粮仓总要亲自踩着泥泞去看粮囤的底。

“主公。”两人单膝跪地,动作齐整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曹操指着地图上的阳渠水:“曼成,你带五千兵守东岸,营寨要扎在密林后,白日里不许冒烟,夜里不许点灯,只派暗哨盯着官道。”他又转向于禁,“文则,你带五千兵守西岸的吕梁山隘口,隘口两侧要埋上绊马索,再备些滚石檑木——太史慈若来,必走这里。”

李典抬头:“主公,要不要在官道上设些陷阱?”

“不必。”曹操摇头,烛火在他眼底烧,“咱们要让他觉得,粮道是块肥肉。”

于禁皱眉:“若太史慈不来呢?”

“他必会来。”郭嘉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咳后的沙哑,“成大器派他来,就是为了断粮道。徐荣在彭城耗着,就是在等他得手。咱们要做的,是让他来得痛快,去得……难些。”

李典和于禁对视一眼,齐声应诺。掀帘离去时,帐外的风卷着寒意进来,吹得烛火猛地矮了一截,照得曹操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霜。

三日后的黎明,阳渠水畔的芦苇荡里,露水比星辰还亮。太史慈拨开身前的荻草,草叶上的露水顺着他的玄色软甲滑下去,在腰侧积成一小滩湿痕。

他背后的双戟用黑布裹着,却还是能看出月牙似的弧度——那是他用了十年的兵器,斩过黄巾的渠帅,挑过袁绍的偏将,刃口的寒光里,浸着几十斤血。

“将军,前面就是哨卡了。”副将压低声音,指着百米外的土坡。那里立着三座箭楼,黑黢黢的像三只蹲在地上的兽,楼上游动的人影,比芦苇荡里的鸟雀还警觉。

太史慈眯起眼。他昨夜带三千精骑摸到这里,躲在芦苇荡深处,听了一夜的动静。曹军的巡逻队半个时辰过一次,脚步声重得像砸夯,甲叶响得能惊起满荡的鸟——这是故意露破绽?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点血腥味。上次甘陵之战,他也是这样躲在树林里,等袁绍粮仓守军懈怠之后。那时的风比现在暖,火起时,粮草烧裂的噼啪声里,还混着袁兵的哭嚎。

“再探探。”太史慈对副将使个眼色。两个精骑猫着腰钻进更深的芦苇荡,像两条滑进水里的鱼。

日头爬到半空时,那两个精骑回来了,带回个消息:“将军,官道上有粮车过来了,前后各有三千步兵护卫,旗上是‘李’字。”

太史慈心里一动。李典?曹操派了个沉稳的来守粮道,倒像是故意告诉他“这里有粮”。他摸了摸背后的双戟,黑布下的刃口似乎在发烫。

“再等等。”他按住蠢蠢欲动的副将,“看看粮车走得快不快,护卫的队形有没有破绽。”

又过了一个时辰,粮车终于晃悠悠地进了阳渠水峡谷。领头的兵卒打着哈欠,护粮的步兵脚步拖沓,连盾牌都斜挎在肩上——倒像是支疲沓的队伍。

太史慈猛地抽出双戟,黑布落地的瞬间,刃口映着日头,亮得晃眼。“杀!”

三千精骑像从地里钻出来的,马蹄裹着麻布,踩在泥地上只发出闷闷的响,直到冲到粮车前十步,才被护粮兵发现。

“敌袭!”一声喊破了峡谷的寂静。护粮兵慌忙举盾,却被精骑的铁蹄撞得人仰马翻。太史慈一戟挑翻领头的小校,那小校的血溅在粮车的油布上,像开了朵暗红花。

“放火!”他大喊着,身后的士兵已举起火把。

就在火把要碰到油布的瞬间,两侧的山头上突然竖起无数旌旗,红得像燃起来的火。紧接着,滚石檑木带着风声砸下来,砸在粮车上,发出震耳的巨响。

“不好!是陷阱!”太史慈心里一沉,双戟舞得像风车,挡开一块飞来的巨石。巨石砸在地上,溅起的泥点糊了他半边脸。

东岸的密林里突然冲出一队曹军,甲胄在日光下亮得刺眼。领头的正是李典,长枪平端着,身后的士兵列成方阵,一步一步往前压,弩箭像飞蝗似的射过来。

“将军,西侧也有兵!”副将的声音带着颤抖。

太史慈转头,看见于禁正从西岸的山道杀出。他的士兵举着盾牌,像一面移动的墙,长枪手从盾后探出头,枪尖闪着冷光。

两面夹击。太史慈咬碎了牙,双戟横扫,劈倒两个冲上来的曹兵。他知道自己中了计——曹操早就等着他来了。

“突围!往南!”太史慈大吼着,调转马头。南边的芦苇荡更深,或许能钻出去。

但曹兵的方阵像铁钳,越收越紧。李典的长枪捅穿了一个精骑的胸膛,于禁的盾牌手堵住了所有空隙。激战两个时辰,阳光从头顶爬到西边,太史慈身边的精骑越来越少,血染透了他的软甲,臂上还插着一支弩箭,箭头断在肉里,一动就钻心地疼。

“将军,快走!”最后几个亲兵大吼着,举刀冲向曹兵的方阵,像飞蛾扑向火焰。

太史慈看着他们倒在血泊里,眼眶热得发烫。他猛地夹马,双戟劈开最后一道防线,冲进芦苇荡。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了,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喘息声,还有臂上伤口的搏动声,像敲在心上的鼓。

彭城成大器的帅帐里,烛火比两军大营的都暗。成大器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曹军大营的方向,那里的炊烟像一条懒洋洋的蛇,在暮色里扭动。

帐帘被猛地掀开,太史慈跌了进来。他的软甲被血泡透了,臂上的箭伤还在流血,滴在地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的红。

“末将无能,请主公降罪。”他“噗通”跪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成大器转身,月光从窗缝里挤进来,照在他脸上。他没说话,走过去,亲手解开太史慈的软甲。箭伤很深,箭头断在里面,周围的肉都肿成了紫黑色。

“不怪你。”成大器的声音很轻,像窗外的风,“是我等轻敌了。曹操太懂用人了。李典沉稳,能守;于禁刚毅,能攻。他把这两个人放在阳渠水,就是算准了你会去。”

太史慈抬头,眼里的血丝像要渗出来:“主公,是末将轻敌了……”

“不是轻敌。”成大器打断他,拿起药箱里的金疮药,往他伤口上撒,“是曹操太狠。他故意让粮车看起来像块肥肉,就是要引你上钩。”

帐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了三下。三更了。

成大器放下药箱,走到案前,拿起一封军报。那是刚送来的,说曹军在阳渠水打扫战场时,收走了所有战死精骑的尸体,还在路边立了块木牌,写着“太史慈在此,可再战”。

“这是激将法。”成大器把军报揉成一团,“曹操想让咱们再派人去,好再设个陷阱。”

太史慈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主公,末将愿再去!”

“不必了。”成大器摇头,月光在他鬓角的长发上流淌,“我军在彭城耗着,曹操在阳渠水等着,这盘棋,该慢下来了。”

他走到窗前,望着彭城的城墙。残阳早就落了,城墙在暮色里像一条沉睡的龙。睢水的水声隐隐传来,混着远处军营的刁斗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传令下去,”成大器的声音在寂静的帐里回荡,“暂停袭扰。接下来的仗,得换个打法了。”

帐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烛火摇摇晃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忽长忽短,像两柄悬在半空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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