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的时候,赵卫国就醒了。窗外还是墨蓝的天,几颗星星冷冷地挂着。屋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身边人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他微微侧过头。张小梅睡在炕里边,面朝他这边,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红呢子外套搭在炕头的椅背上,她穿着昨晚新换的碎花棉布衬衣,领口扣得严严实实,乌黑的头发散在枕上,几缕贴着她光洁的额头。睡梦中,嘴角还带着一丝极浅、极柔和的弧度,看着就让人心里也跟着软和下来。
赵卫国没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前世孤寂半生,何曾想过能有这样踏实的清晨,心爱的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重生回来,拼命改变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落到了最实在、最温暖的实处。
他正出神,张小梅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睛。起初还有些迷茫,待看清近在咫尺的赵卫国的脸,她脸腾地就红了,慌忙闭上眼,又忍不住偷偷睁开一条缝。
赵卫国笑了,低声道:“醒了?”
“……嗯。”张小梅声如蚊蚋,想把脸往被子里缩,又觉得不妥,只好僵硬地躺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还早,再躺会儿。”赵卫国说着,自己却坐起了身,开始穿衣服。他知道新媳妇第一天的规矩多,心里肯定紧张,得给她点时间缓缓。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里,张小梅也赶紧坐起来,背对着他,手忙脚乱地套上外衣,又把头发拢了拢,笨拙地试图编成辫子——平日里做惯的活儿,这会儿手指头却像不听使唤。
赵卫国穿好衣服,下了炕,从暖壶里倒了半盆热水,又兑了点凉水,试了试温度,把毛巾放进去浸湿,拧干,转身递给张小梅:“擦把脸,精神精神。”
张小梅接过来,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那股子晨起的懵懂和羞涩才稍稍退去些。她仔细擦了脸和手,把毛巾洗干净拧干,搭回盆架上。一抬头,见赵卫国正看着她,眼神温和,她心又跳得快了些,低下头:“俺……俺去灶间帮忙。”
“不急。”赵卫国拦住她,从柜子上拿过一把崭新的木梳子,“头发乱了,梳梳。”
张小梅接过梳子,对着墙上那块小镜子,慢慢梳理着长发。镜子里映出赵卫国站在她身后不远的身影,沉稳,可靠。她深吸一口气,麻利地将头发编成一条粗黑的麻花辫,用红头绳扎好,垂在身后。
收拾利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新房。院子里还留着昨日盛宴的痕迹,桌椅已经归拢到墙边,地上散落着少许未来得及清扫的瓜子皮和红纸屑。晨风清冽,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吹散了残留的酒肉味道。
灶间亮着灯,王淑芬已经起来了,正在往灶膛里添柴,大锅里烧着水,热气从锅盖边缘丝丝缕缕地冒出来。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见并肩走进来的儿子和新媳妇,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咋起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妈,早。”赵卫国叫了一声。
张小梅脸又有些红,跟着小声唤道:“妈……早。”这一声“妈”叫出口,虽然还有些生涩,却是实打实地改了称呼。
王淑芬听得心花怒放,连连应着:“哎!哎!早!水快开了,正好洗漱。小梅啊,这边有热水,你用这个盆。”她特意指着一个刷得干干净净的搪瓷盆。
正说着,赵永贵也拄着拐从东屋出来了,咳嗽了两声。张小梅赶紧又转身,对着赵永贵,声音比刚才更小了些,却更清晰:“爸,早。”
赵永贵脸上深刻的皱纹都舒展了许多,点头:“嗯,早。都歇好了?”
“歇好了。”赵卫国替两人答了。
洗漱完毕,王淑芬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简单的玉米碴子粥,昨晚剩下的馒头熘了一下,一碟咸菜疙瘩丝,还有几个煮鸡蛋。
四人围坐在堂屋的炕桌边吃饭。气氛有点微妙的变化。王淑芬不停地给张小梅夹咸菜、拿鸡蛋:“多吃点,昨儿个忙活一天,也没顾上好好吃。”张小梅小声推辞,最后还是接下了。
赵永贵默默地喝着粥,偶尔抬眼看看低眉顺眼的新媳妇,再看看沉稳的儿子,眼里是藏不住的满意。
饭吃到一半,张小梅放下筷子,抬起头,看了看公婆,又迅速垂下眼帘,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地说:“爸,妈,一会儿……俺给您二老敬茶。”
这是老规矩了。新媳妇过门头一天早上,要给公婆奉茶,表示孝敬,也正式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王淑芬和赵永贵对视一眼,都点点头:“中。”
饭后,张小梅主动收拾了碗筷去灶间洗刷。王淑芬本想拦着,被赵卫国用眼神制止了:“妈,让她做吧,应该的。”
等张小梅洗好碗,擦干手出来,王淑芬已经把一个红漆斑驳的木托盘准备好了。托盘里放着两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子——那是昨天喝喜酒时用的,已经刷得干干净净。旁边还有一个铁皮茶叶罐,里面是最普通的高末儿。
赵永贵和王淑芬在堂屋正中的两把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了。赵卫国站在父亲身边。
张小梅深吸一口气,走到灶间,从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锅里舀出滚开的水,冲了两个搪瓷缸子的茶。深褐色的茶末在水里打着旋儿,散发出略带苦涩的茶香。她小心地端着托盘,走到公婆面前。
先走到赵永贵跟前。她微微屈膝,双手将搪瓷缸子捧过头顶,递到赵永贵面前,低着头,声音带着颤,却努力说得清楚:“爸,您喝茶。”
赵永贵看着眼前低眉顺眼、双手捧着茶缸的新媳妇,心里头那股热乎劲儿直往上涌。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稳稳地接过茶缸,没急着喝,而是开口道:“小梅啊,进了赵家的门,就是赵家的人了。往后,跟卫国好好过日子。他要是敢欺负你,你跟爸说,爸替你撑腰。”
这话说得朴实,却带着一家之主的承诺和接纳。张小梅鼻子一酸,眼圈就有点红,用力点头:“哎,爸,俺记下了。”
赵永贵这才端起茶缸,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大口。有点烫,有点苦,但心里是甜的。
张小梅又转向王淑芬,同样屈膝,捧上茶缸:“妈,您喝茶。”
王淑芬接过茶,眼泪差点就掉下来。她拉着张小梅的手,轻轻拍了拍:“好孩子,快起来。妈没啥说的,就盼着你跟卫国和和美美,早点给咱家添丁进口。往后家里外头,有啥不懂的,不习惯的,就跟妈说,咱娘俩有商有量。”
“嗯,妈,俺知道了。”张小梅的声音也哽咽了。
王淑芬也喝了茶。两杯茶喝完,这敬茶的礼才算圆满。意味着公婆正式认可并接纳了这个新儿媳。
礼成,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王淑芬拉着张小梅的手舍不得放,问东问西。赵永贵也摸着旱烟袋,脸上带着笑。
赵卫国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里最后那点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地。家和万事兴,古人诚不我欺。
这时,赵卫东和赵卫红揉着眼睛从西屋出来了,看到新嫂子,有点害羞,又好奇地偷偷打量。张小梅忙从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块水果糖——是昨天剩下的喜糖,递给两个孩子:“卫东,卫红,给。”
两个孩子接过糖,剥开糖纸含在嘴里,甜得眯起眼,那点陌生感立刻消了大半,围着张小梅“嫂子”、“嫂子”地叫起来。
黑豹也溜达进来,凑到张小梅腿边闻了闻,摇了摇尾巴。张小梅蹲下身,小心地摸了摸它的头。黑豹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屋檐下缸里的老鳖,不知何时又爬到了石头上,绿豆小眼朝着堂屋门口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也在见证着这个家庭新添成员的重要时刻。
阳光终于完全跃出了东山头,金灿灿地洒满院子,照亮了每一寸角落,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温暖的笑容。新婚的第一天,在传统而郑重的仪式后,归于平淡而真实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