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城头改旗易帜、姜维兵不血刃收复故都的消息，如同一声迟来的、却更加猛烈的惊雷，终于劈开了邺城那看似厚重、实则早已千疮百孔的宫墙，直抵核心。
皇宫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年仅十余岁的皇帝曹芳，身着略显宽大的龙袍，坐在御座上，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惶恐和茫然。他不太明白“虎牢关塌了”、“许都丢了”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弥漫在整个大殿里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
御座之下，分列两班的文武百官，大多垂首屏息，眼神躲闪，无人敢与站在最前方的两位辅政大臣——大将军曹爽和征西将军夏侯玄对视。
曹爽的脸色铁青，宽大的朝服也遮掩不住他微微颤抖的身形。许都失守的消息，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原本就因洛阳、潼关之败而摇摇欲坠的权威之上。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身后那些昔日趋炎附势之辈，此刻投来的目光中充满了质疑、嘲讽，甚至……幸灾乐祸。
夏侯玄则相对沉稳一些，但紧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素有才名，精通玄理，但在这种实实在在的、关乎社稷存亡的军事惨败面前，那些清谈玄理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比曹爽更清楚地意识到，丢失许都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曹魏在黄河以南的统治彻底崩盘，中原腹地门户大开，季汉的兵锋可以随时北上，威胁邺城！而那个据说能用“天雷”劈开虎牢关、用“点心”瓦解军心的刘禅，其威胁程度，已经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陛……陛下，”曹爽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许都……许都守将夏侯楙，畏敌如虎，弃城而逃，致使……致使故都沦陷，臣……臣有失察之罪！”他习惯性地想要推卸责任，将过错归咎于逃跑的夏侯楙。
然而，这一次，质疑声不再仅仅藏在心里。
散骑常侍李胜（曹爽心腹之一，但此刻也感到了恐慌）出列，语气急促：“大将军！如今非是追究夏侯楙之罪之时！许都既失，汉军兵锋直指河北！邺城震动，民心惶惶！当务之急，是速定应对之策啊！是战？是守？还是……还是……”
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但“迁都”二字，如同鬼魅般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战？如何战？”一名老臣颤巍巍地反驳，“虎牢天险，一日而破！许都坚城，不战而下！汉军之势，已非人力可挡！我军新败，士气低迷，如何能战？”
“守？又能守多久？”另一人接口，“河北虽富，然连年征战，府库空虚，加之流民南逃（逃往季汉控制区），民心不稳！邺城虽坚，岂能堪比虎牢、许都？”
主和派（或者说避战派）的声音第一次如此公开且响亮地出现在朝堂之上。恐惧，已经压倒了对曹爽权势的畏惧。
曹爽被这番言论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他本能地看向身边的夏侯玄，希望这位素有智计的同僚能拿出个主意。
夏侯玄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诸位同僚。局势虽危，然未至绝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其一，汉军虽连战连捷，然其战线拉长，占据雍凉司隶豫州（部分）广大地域，消化需时，兵力必然分散。我军虽暂处下风，然河北根基尚在，若能收缩防线，集中兵力，据守黄河天险及邺城等要地，未必不能僵持。”
“其二，东吴孙权，向来首鼠两端。眼见季汉坐大，岂能坐视不理？可速派能言善辩之士出使江东，陈说利害，重申盟好，即便不能使其出兵攻蜀，亦可令其牵制荆州汉军，使我北方压力稍减。”
“其三，”夏侯玄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可效仿当年汉高祖故事，若……若事不可为，暂避锋芒，迁都于幽州或并州，依托边地骑兵与险要地势，徐图后举，亦未为不可。”
他这番话，算是综合了“守”、“盟”、“走”三种策略，听起来似乎面面俱到，但也透露出底气不足。尤其是“迁都”之议，虽然说得委婉，却无疑是在动摇国本。
朝堂之上再次陷入争论。有人赞同夏侯玄的稳妥，有人认为迁都就是亡国之兆，还有人提出应该孤注一掷，集结所有兵力与汉军决战……
曹爽听着这乱糟糟的争论，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既没有决战的勇气，也没有迁都的魄力，甚至连像夏侯玄那样提出一个完整方略的头脑都没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个辅政大将军的位置，是何等的烫手，何等的岌岌可危。
而就在邺城朝堂为未来的方向争吵不休时，另一个消息的传来，更是给这混乱的局面浇上了一瓢热油。
**夏侯楙逃回邺城了！**
这位丢城失地的败军之将，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在几名同样狼狈的亲兵护卫下，如同乞丐般出现在了邺城北门。他的归来，没有带来任何有价值的敌情，反而像一面活生生的耻辱镜，映照出曹魏政权当下的无能与颓败。
曹爽在府中见到夏侯楙时，积压的怒火和恐惧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废物！蠢材！你怎么还有脸回来？！”曹爽指着夏侯楙的鼻子破口大骂，“许都！那是许都！你就这么拱手让给姜维了？！你手里的兵呢？你的骨气呢？！”
夏侯楙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只会反复念叨：“叔父（曹爽是夏侯楙的族叔）饶命！非是侄儿不尽力，实是汉军……汉军有妖法啊！那姜维如同天神下凡，城内……城内又全是叛徒！侄儿……侄儿实在是无力回天啊！”
他声泪俱下地描述着汉军的“可怕”和城内的“背叛”，极力渲染着自己的无奈和委屈，却绝口不提自己当时的惊慌失措和决策失误。
曹爽看着他这副窝囊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刻拔剑砍了他。但最终，他还是强行压下了杀意。杀了夏侯楙容易，但只会让本就低迷的士气更加雪上加霜，而且夏侯氏在军中仍有影响力，此时不宜内讧。
“滚！给我滚出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府门半步！”曹爽烦躁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将夏侯楙赶了出去。
处理完夏侯楙，曹爽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只觉得一阵阵发冷。许都失守，夏侯楙败归，朝堂争论不休，汉军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如同重重枷锁，将他牢牢困住。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个远在成都的刘禅，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阿斗”，其阴影已经如此庞大而清晰地笼罩在了邺城的上空，仿佛随时都会降临，将他和他所维系的一切，碾得粉碎。
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曹爽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心中一片茫然。而历史的洪流，并不会因为他的迷茫而有丝毫停顿，依旧以无可阻挡之势，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