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伊曼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夜已深，他仍坐在桌边，借着灯光专注地写写画画。
方既明敲了敲门，轻飘飘地荡了进来：“小伊曼在画什么呀？”
伊曼抬起头，乖巧地回答：“在练习控笔。”
方既明看向他桌上的纸，上面是排列整齐的平行横竖线、流畅而等距的长曲线，线条简洁却充满美感。
他虽不懂绘画的门道，但觉得十分好看，便伸手揉了揉伊曼柔软的头发：“真好看！一看就特别用心。”
小伊曼被夸得开心，像小猫般在他手心蹭了蹭，随即从一叠稿纸下面抽出一张质地优良的羊皮纸，笑着递给方既明：“今天老师还教我画了您送我的那盆茉莉花。”
方既明接过羊皮纸，一眼就注意到了画面中央那朵半侧着盛放的茉莉花。
花蕊部分微微凸起，随着纸面角度的变换，反射出细微的流光。
这应该是用极细腻的金泥点上去的，如同将颗颗微小的金珠镶嵌其中。
花瓣的白色并非呆板的平涂，那是用铅白反复薄薄罩染出的、带着温润质感的乳白色，仿佛将清晨最新鲜的驼乳凝在了纸上。
在花瓣彼此叠压的根部，有一抹若有若无的透明淡蓝灰色阴影——这是用群青蓝稀释后，轻柔地渲染而出。
正是这抹极其微妙冷静的色调，巧妙地赋予了花朵饱满的立体感。
花朵下方，两片小巧的叶子用孔雀石绿描绘，叶脉则以更深的土绿色勾勒，笔触间能感受到孩童特有的一笔一划的认真与专注。
整幅画作背景留白，没有多余的装饰，唯有那一株写实而灵动的茉莉静静绽放。
方既明自认绝对没有这样的绘画水平，他被深深震撼到了，忍不住又揉了揉伊曼的头：“太厉害了！你是怎么画出来的？”
这简直就是天才之作！
伊曼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只是认真地回答：“老师说：‘写实与打基础的时候，要忠于眼睛；等到有了自己的理解，基础也足够扎实了，才忠于内心。’所以，我就把我看到的，都如实画下来了。”
“从无我到有我吗？”方既明若有所思。
难怪他自己以前画画总是不好看，原来是基础还没打牢就一味去追求内心表达，画出来的不过是情绪的胡乱涂鸦。
他心里觉得茉莉是白色的，结果连轮廓都不知道该怎么勾——用黑线勾就变成了黑边花，用白线勾又几乎看不见。
更别提像伊曼这样，能敏锐地观察到并画出枝叶反射到花瓣上的那抹冷色了。
方既明觉得自己顿悟了，恨不得立刻挥毫三百幅，一展身手。
他兴致勃勃地拿起笔，和伊曼一起坐在桌边写写画画。
……好吧，原来只是脑子明白了，手依然没学会。
他看到的细节实在太多，当试图把所有观察到的细节都堆砌到纸上时，整体的形态反而扭曲失衡了。
该画得丑，还是画得丑。
谁能想到，他们神明的极限绘画水平，竟然还不如一个十岁的孩子。
方既明默默地把笔放到一边，用手杵着下巴，安静地看着伊曼继续稳稳地练习着控笔。
又过了一会，方既明才轻声开口：“该睡了哦，小心长不高。”
伊曼画完最后几笔流畅的线条，将笔放下：“好。”
方既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说你是为了画我才学的画画……可你自己真的喜欢吗？如果你不喜欢，完全不用把精力浪费在这上面。我可以请最好的画师把我画下来送给你。”
他甚至可以用创造之笔，直接造一个没有灵魂的“小方既明”给他玩。
伊曼抬起头，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喜欢的，我喜欢画画。”
方既明高兴得恨不得原地打滚——太好了！小伊曼终于找到了喜欢的事情，他的生命终于不再是一片空洞。
他的生命将被绚烂的颜料点缀，不再只有纯净的白。
他伸出双手，手心轻轻揉了揉小伊曼的脸颊：“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什么时候想画我都可以，我非常乐意给你当模特。”
伊曼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想等我画得特别厉害的时候再画您。我不想因为自己技术不好，把您画丑了。”
方既明太能理解这种心情了，他自己以前也从来不敢画最喜欢的角色，就怕自己那令人遗憾的画技毁了人家的形象。
他点点头，给伊曼倒了杯温热的牛奶：“喝了就去洗漱睡觉吧，晚安。”
伊曼乖乖接过杯子喝下。
方既明接过空杯子，离开了房间。
……
方才，正在宫廷学校里起早贪黑、受苦受难的白蛋，通过魂魄间的联系给方既明传了信。
“人类！低年级有个叫法拉杰的小子，总是缠着我，说崇拜我，非要和我一起吃饭、一起练武，这可怎么办？”白蛋问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忍不住出声，语气里带着点莫名的得意，“是不是我的肌肉太诱人了？是不是我太帅了？哎，帅气的人果然也有帅气的烦恼。”
方既明无情地回复：“醒醒，这不是你自己的身体。”
白蛋哼了一声：“那之后你给我捏个帅点的！我也要被人崇拜。”
“是是是，给你捏个能直接放进卡池里的美少女形象，绝对超受欢迎。”
白蛋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把话题拽了回来：“所以我到底要怎么办？保持距离还是陪他玩？我自己是不想和他玩的，要是真玩出了感情，也是以阿尔图的身份……他根本不会知道还有我这条龙的存在。”它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些落寞。
方既明安慰道：“具体怎么做我帮你问问阿尔图。等你毕业，我会让阿尔图正式引荐你和法拉杰认识。按他的性子，肯定会和法拉杰解释清楚这段时间和他相处的是你。”
白蛋这才满意地切断了联系。
于是，得到消息的方既明，又跑去吵醒好梦正酣的阿尔图。
“大半夜的，干什么呢？！”起床气满满的阿尔图毫不客气地伸腿踹他，愤愤道，“虽然我有之前的记忆，但我现在也是未成年啊！要是我长不高，梅姬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方既明嘿嘿一笑，试图蒙混过关：“你看奈费勒，总熬夜不也长得挺高？”
阿尔图白了他一眼，懒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说吧，又什么事？”
方既明简单地把法拉杰的事说了一遍。
阿尔图听完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不该这样崇拜我……我也会犯错，我并非完美无缺。他该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可是，我也不想和他只是陌生人。”
方既明点点头：“所以白蛋该怎么做？”
阿尔图思索良久，才说：“让法拉杰看到‘我’的缺点吧，他自会有他的分辨和选择。”
“行。”方既明立刻将这个行动方针传给了白蛋。
就在这时，阿尔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差点忘了！你之前让我留意哈桑那边的情况。在上一条时间线里，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养了那只小羊羔了，但现在……那只小羊依旧没有出现。”
阿尔图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困惑，喃喃道：“这么明显的变化、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会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告诉你呢？”
方既明也皱起眉，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