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九年的秋汛来得急。黄河决堤那日,我正在归德府城隍庙前算卦,泥浆裹着断木冲垮了半条街。人群哭嚎着往高处逃,我却盯着一个飘来的油纸包——封皮上沾着黑褐血渍,写着“陈九皋亲启”。
我是陈九皋,归德府最不起眼的驿丞。这油纸包是七日前发往南京兵部的加急件,按理早该过淮河了。我捏着发硬的信笺,里面只有一行血字:“朱雀街枯骨驿,尸卒夜叩门。”
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预言,是讣告。
第一章·雨夜叩驿
我是被梆子声惊醒的。
更夫老周的嗓子像破风箱:“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可今儿个下着暴雨,檐角铜铃响得瘆人,哪有半点火烛?
我摸黑套上青布衫,掌灯要去查看西厢房。驿站总共三进,前院住过往客官,中院是我和老周的住处,后院堆着马料杂物。可刚跨出门槛,就见廊下站着个人。
月白粗布短打,背上搭着油毡,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他抬头时,我险些栽了灯盏——那张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左眼只剩个血窟窿,右眼却直勾勾盯着我,瞳仁泛着青灰。
“客官要住店?”我强作镇定。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声,抬起手。我这才看见,他的右手少了三根手指,断口处的肉翻卷着,沾着黑泥。左手却攥着块木牌,上面刻着“邓州卫前营”。
“王二!王二!”我扯着嗓子喊老周。那东西突然扑过来,指甲刮过门框,刺耳得像磨刀。我抄起门后的顶门杠砸过去,它闷哼一声退进雨里,木牌“当啷”落在我脚边。
老周举着火把冲出来,灯影下,地上只有滩腥红的血。他说这是第七起了,半月前开始,每天夜里都有穿官差的尸首来敲门,嘴里念叨着“归位”“销籍”。昨儿个住店的秀才被拖走了,到现在都没找着。
我盯着那块木牌。邓州卫前营——三年前黄河改道,邓州卫五百将士奉命护堤,结果全淹死在漩涡里。当时我跟着知府去收尸,记得有个百户叫周大牛,断的就是三根手指。
第二章·义庄验骨
天没亮我就套了马车,去三十里外的乱葬岗。
义庄的老仵作姓柳,见着我就叹气:“陈驿丞,您这是自找罪受。”停尸棚里摆着七具尸体,都是穿官差的打扮,腐烂程度却大不相同。最早的那个已经只剩骨架,最新的是昨夜送来的秀才,皮肤还挂着水膘。
“都一个死法。”柳仵作掀开盖尸布,“后颈有指印,深可入骨,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的。可您瞧这伤处——”他用银签子挑开腐肉,“骨头缝里全是黑泥,跟三年前邓州卫那批尸首一个样。”
我想起昨夜那东西的手。三年前收尸时,我亲手埋过周大牛。他在军籍册上写着“家有老母,未婚配”,可后来听说,他娘在邓州卫出事前三个月就病死了。
“劳烦柳老,帮我查查这些人的底细。”我塞给他几钱碎银,“尤其是最近这几个,有没有共同之处。”
柳仵作眯眼瞧了瞧最边上那具尸体,突然变了脸色:“这……这不是张巡检吗?上月才去南阳公干的……”
张巡检的尸体格外新鲜,眼球还没完全浑浊。我掰开他的嘴,喉咙里有团黑褐色的絮状物,像晒干的艾草。
“邪术。”柳仵作声音发颤,“我在《洗冤录》里见过,有人用尸油混着腐尸土炼‘阴兵符’,能让死人听令。这东西塞在喉咙里,能把活人气脉吸干,再操控尸身……”
话音未落,义庄外传来马蹄声。十五骑快马冲进来,为首的校尉腰牌上刻着“东厂”。他扫了眼尸体,冷笑:“陈驿丞,跟我们走一趟吧。北镇抚司要问话。”
第三章·诏狱惊变
东厂的诏狱在京城地底下,潮湿得能拧出水。
提审我的是个满脸刀疤的番子,他往地上扔了个铜盆:“自己看。”
盆里是截手指,指甲盖泛着青,断口处有焦黑的灼痕。“这是今早从刑部尚书家挖出来的。”刀疤脸说,“老大人昨夜暴毙,全家上下三十口,全被啃成了白骨。”
我后背发凉:“跟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他揪住我头发往墙上撞,“邓州卫的案子结了,可他们的尸首十年前就该烧了!是你当年偷偷把骨殖埋在黄河滩,现在邪术反噬,引来了尸卒!”
我想起十年前。那时我还是个书童,跟着前任知府去收尸。邓州卫的尸首泡在水里三天三夜,全都胀成了气球。知府怕疫病,下令就地掩埋。可我见那些将士临终前都攥着家书,说“求归乡”,便偷偷把他们的骨殖装了二十口棺材,埋在黄河故道的柳树下。
“那柳树……”我突然想起什么,“是不是被雷劈了?”
刀疤脸点头:“半月前黄河又涨水,柳树被冲倒了。有人看见树洞里有绿火飘出来,接着南阳、归德府的驿站就开始死人……”
牢外的铁链突然哗啦作响。我抬头,看见个浑身是血的囚犯被拖过走廊,他的后颈有个血洞,走路姿势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那是张巡检。”刀疤脸说,“他招了,是东厂让他去挖骨殖的。可到了地方,那些尸卒自己爬出来了……”
第四章·枯骨寻踪
我是在第七天夜里逃出来的。
诏狱的墙根有株老槐树,我用指甲抠了半个月,抠出个能容身的洞。月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我摸到怀里的木牌——不知何时,它渗进了我的血,变得温热。
按柳仵作说的路线,我往黄河故道走。越靠近柳树桩,空气里的腐味越重。月光下,二十口棺材整整齐齐立在荒滩上,棺盖全被掀开了,里面的骨殖白得刺眼。
“回来……”
风里飘着沙哑的低语。我转身,看见周大牛站在最前面。他的铠甲生了锈,脸上还沾着当年的血污,手里捧着个陶瓮。
“当年知府怕担责任,说我们暴毙,可我们是被河神吞了!”他的声音像敲破鼓,“陶瓮里装的是河神的骨灰,要送回漠北……他们骗了我们!”
陶瓮裂开了,黑色的雾气涌出来,裹住最近的几具尸骨。它们晃了晃,慢慢站起,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陈九皋!”周大牛的眼睛变成两个黑洞,“你是唯一记得我们的人,跟我们一起走吧!去漠北,找河神讨个公道!”
尸卒们朝我围过来。我摸到腰间的铜铃——那是柳仵作给的,说能驱邪。可摇铃的瞬间,所有尸卒都顿住了,它们的头转向东方,那里有座破败的土地庙。
庙门虚掩着,供桌上摆着块残碑,刻着“故黄河龙王祠”。我突然明白,所谓的河神,不过是当年治水的河工们凑钱修的小庙。邓州卫护堤失败,朝廷震怒,河工们被砍了头,祠堂也被拆了。
“他们恨的不是我们……”我喃喃,“是朝廷。”
尸卒们的动作停了。周大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跪下来,铠甲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其他尸卒也陆续跪倒,腐烂的膝盖陷进泥里。
雾气散了。我走到陶瓮前,里面躺着块玉牌,刻着“河工营”三个字。原来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邪祟,只是想找当年的真相。
第五章·拨云见日
回到归德府,我直接去了巡抚衙门。
巡抚是个白胡子老头,听完我的话,沉默了许久:“十年前邓州卫的事,我也听说过。当时朝廷要严查河工贪墨,结果河工们先闹了事……”他从抽屉里拿出份密档,“这是当年河工的联名状,说修堤的银子被层层克扣,才导致决堤。”
次日,朝廷下旨重审邓州卫案。那些被冤杀的将士得了谥号,骨殖迁回了原籍。东厂的番子们悄悄撤了,张巡监的案子也重新调查,最后查出是户部侍郎私吞河工款,买凶杀人。
我继续当我的驿丞。只是偶尔下雨的夜里,会听见廊下有脚步声。我点上灯出去看,只看见青石板上湿了一片,像是谁站过又走了。
柳仵作来喝喜酒时,我给他看了块新得的铜镜。镜背刻着“河清海晏”,是河工后人送的。他说:“有些事,不是鬼在闹,是人没良心。”
如今我常去黄河边走走。风里不再有腐臭,只有芦苇沙沙响。那些沉在河底的冤屈,终于随着时间,慢慢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