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引
正德七年的秋汛来得急。林小满缩在广济桥洞下,破棉絮浸了水,贴在背上像块冰。他数着桥柱上的青苔,第三块苔斑左边有道裂缝,能塞进半枚铜钱——那是他今早发现的“新大陆”,此刻却连摸它的力气都没了。
“卖包子嘞!热乎的猪肉大葱包!”
甜糯的吆喝撞破雨幕。林小满的肚子适时叫起来,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循声望去。十字街口的“福来居”飘着白汽,竹蒸笼叠成小山,蒸腾的热气里,老板娘王氏正掀开笼盖,雪白的包子颤巍巍立着,油光顺着褶子往下淌。
“小乞儿,发什么愣?”王氏眼尖,抄起个包子抛过来,“拿去垫垫,莫要冻死在我店门口。”
包子砸在脚边,滚了两滚。林小满扑过去捡,指尖刚碰到面皮,就觉出异样——这皮比寻常包子厚,按下去不回弹,倒像...像泡发的老豆腐?
“馋鬼!”王氏笑骂着转身,围裙角沾着星点暗红,林小满没看清。
他咬开包子,汤汁“滋”地溅在舌尖。肉香裹着股说不出的腥甜在嘴里炸开,他呛得咳嗽,眼泪都出来了。可那香味太勾人,他连吞三个,直到肚皮圆滚滚,才揣着剩下的两个往桥洞跑。
夜里起了风,桥洞漏雨。林小满蜷在棉絮里,摸出包子。月光透过桥缝照进来,他看见包子皮上浮着层细密的绒毛,像极了...像极了西市刑场挂的人皮。
第二章 洞
三日后,林小满又饿了。
他蹲在福来居后巷,盯着墙根下的泔水桶。桶里浮着半块没吃完的包子,皮上同样有绒毛。他正想伸手,背后传来脚步声。
“小乞儿,又来讨食?”
是王氏。她系着靛蓝围裙,手里拎着把明晃晃的砍骨刀。林小满往后缩,撞在潮湿的砖墙上。
“前日给的包子可合口味?”王氏凑近,刀背蹭过他脸上的污垢,“我这包子,用的是后山水潭里的鲜鱼,加了十几种香料,所以味道特别。”
林小满盯着她围裙上的暗红,喉咙发紧:“是...是鱼肉包。”
“聪明。”王氏转身往店里走,声音飘过来,“明儿再来,给你留个肥的。”
夜里,林小满发了烧。他迷迷糊糊梦见自己变成包子,被人塞进蒸笼。蒸腾的热气里,他看见许多影子——缺了条腿的货郎,掉了门牙的老妇,还有总给他糖吃的老周头...
“救救我...”他听见老周头的声音从蒸笼缝里渗出来。
天没亮,林小满就醒了。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半截簪子——这是他捡到的唯一值钱东西,磨得锋利,权当防身。
后巷的水潭结着薄冰。林小满趴在岸边,看见水下漂着片衣角,是月白粗布,老周头常穿的那种。他伸手去够,冰面突然裂开,一只青紫的手从水下伸出来,指甲缝里卡着半粒芝麻。
“啊——”
林小满尖叫着后退,撞翻了墙角的破筐。筐底露出半截红绳,和王氏腕子上的一模一样。
第三章 窖
林小满病了。
他缩在桥洞,浑身滚烫。恍惚间,有人给他喂水,是王氏的脸。“傻小子,发了烧还往水潭跑。”她的手抚过他额头,林小满闻到她身上有股味道,像腐烂的鱼混着香灰。
再醒来时,他在福来居的地窖里。
霉味呛得他睁不开眼。借着气窗透进的光,他看见墙角堆着麻袋,有些破了,露出染血的衣角。墙上有道抓痕,深可及骨,旁边用炭写着“别吃”。
地窖门“吱呀”开了。王氏提着盏油灯下来,身后跟着个男人,左脸有道刀疤,正是福来居的帮工李三。
“醒了?”王氏踢了踢麻袋,“这是昨儿送来的货,明儿就能上屉。”
李三咧嘴笑:“这小崽子倒皮实,昨儿灌了半桶药,这会儿倒能坐了。”
林小满浑身发抖。他终于明白那些失踪的人去哪了——货郎、老妇、老周头,全被做成了包子。
“你不吃?”王氏摸着他瘦得硌手的胳膊,“你这身子,正好做馅。”
她抄起刀要割,林小满猛地撞开她,往窖口跑。李三扑过来,他抄起地上的麻袋砸过去,趁机窜上楼梯。
“抓住他!”王氏的尖叫在头顶炸响。
林小满冲进前堂,客人们还在吃包子。他撞翻蒸笼,滚烫的包子雨落下来。有人骂骂咧咧,他却看见每个包子里都裹着黑褐色的头发,或是半枚带血的指甲。
他跑到街上,身后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没人注意到这个浑身是血的小乞儿。
第四章 命
林小满躲进了城隍庙。
他蜷在神像后,听着自己的心跳。庙祝老张头端着碗粥进来,见他吓了一跳:“小满?你这是怎么了?”
“他们杀人做包子。”林小满抓住他的袖子,“王氏和李三,他们把人关在地窖,杀了做包子!”
老张头的手一抖,粥洒在地上。他盯着林小满脸上的伤,突然跪下来:“小祖宗,你可别乱说...那福来居,是镇邪的。”
“镇什么邪?”
“二十年前,这县城闹过人瘟。”老张头压低声音,“死了百来号人,尸体堆在后山。后来有个云游道士来,说要镇住怨气,便在这十字街设了福来居,说‘以阳食镇阴煞’。”
林小满懵了:“用人命镇?”
“道士说,每天用活人生祭,包成包子蒸熟,怨气就被吃进肚里,不会作祟。”老张头抹了把泪,“可这些年,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我早该想到的,哪有什么阳食能镇阴煞?分明是养了个吃人的邪物!”
庙外传来马蹄声。林小满扒着门缝看,是县太爷的仪仗。王氏穿着素色袄子,哭得梨花带雨:“大人,民妇的包子铺遭了贼,李三被砍死,地窖里的药材也被偷了...对了,那个小乞儿林小满,定是他勾结贼人!”
县太爷皱眉:“闹饥荒的年月,哪来的贼?许是你克夫克子,招了邪祟。”
王氏磕头:“求大人做主,民妇的铺子不能关啊!这满城的百姓,还等着吃民妇的包子呢!”
林小满浑身发冷。原来不止他,全城都在吃人。
第五章 焚
深夜,林小满摸回后巷。
水潭边的老柳树下,他挖到了老周头的半块玉佩。月光下,玉佩泛着幽光,背面刻着“周大”二字——和他在地窖麻袋里找到的半块,正好拼成一对。
后院的老井传来“咕嘟”声。他趴在井边,看见井壁爬满了青紫的手,正往上抓。井底沉着无数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穿着他见过的衣裳。
“小满...救我...”
是老周头的声音。林小满低头,看见一张泡肿的脸从井里冒出来,眼球几乎爆出,嘴里塞着半截油纸——那是包子的包装纸。
他疯了似的往福来居跑。门楣上的“福来居”匾额泛着红光,像滴凝固的血。他踹开门,王氏正站在蒸笼前,往里面塞东西。
“来了?”她转身,脸上挂着笑,“我就知道你会来。这最后一笼,该用你做馅了。”
蒸笼“咔嗒”锁死。林小满看见李三的尸体靠在墙角,眼睛睁得老大,嘴里同样塞着油纸。墙上用血画着符咒,和老张头说的道士画的,一模一样。
“道士早死了。”王氏掀开蒸笼,热气里露出无数扭曲的脸,“他算到我会反,想跑,我把他剁碎了做引子。”
林小满抄起案上的菜刀。他想起老张头说过,这邪物靠怨气养着,若能破了它的“食”,或许能...
蒸笼开始冒热气。他冲向灶台,掀翻了装着纸钱的筐。火苗“腾”地窜起来,舔上了房梁。
“你疯了!”王氏尖叫着去扑火。
林小满趁机往门外跑。他听见身后传来尖叫,是许多人的声音,混着蒸笼炸裂的轰鸣。火光照亮街道,所有人都出来了,他们脸上还沾着包子屑,看着燃烧的福来居,眼神空洞。
尾章 馅
三个月后,新知县上任。
林小满成了县衙的杂役。他总记得那个雪夜,老张头来找他,递来半块银子:“小满,离开这儿吧。邪物虽除,可吃人的根还在。”
他没走。他在城隍庙旁搭了个草棚,教流浪儿认字。孩子们喊他“林先生”。
这天,有个妇人带着孩子来求助:“林先生,我家那口子昨儿去福来居旧址,至今未归...”
林小满的手顿住了。他望着远处冒起的炊烟,那里新开了家包子铺,招牌上写着“新福来居”。
“莫要找了。”他说,“有些人,化成灰也该留在原地。”
妇人哭着走了。林小满走进草棚,孩子们正唱着童谣:
“包子香,包子甜,
里面裹着骨和血。
吃了它,莫要怕,
下辈子,变包子呀——”
他攥紧袖中那半块玉佩。风从窗外吹进来,带来若有若无的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