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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入瘴

时维大明宣德九年,公元1434年,夏末秋初。

自京城一路南下,已近两月。陈文远的双脚早已磨破,裹伤的布条浸透了汗水和尘土,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他骑着的瘦马也早已不复当初在京城驿站挑选时的精神抖擞,如今形容枯槁,步履蹒跚,仿佛随时都会倒毙在荒野之中。

这条路,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他本是应福建布政使司之邀,前往福州府担任一名幕僚,协助处理地方文书。福建地处东南沿海,气候湿热,路途遥远,本非他所愿。奈何家道中落,京中生计维艰,一封来自远方的聘书,便成了他眼前的唯一希望。他辞别了老母和幼妹,怀揣着对未来的期许与忐忑,踏上了这漫长的南行之路。

然而,现实远比想象骨感。出了江西地界,进入福建境内,那湿热的空气便如同无形的枷锁,让人喘不过气。更要命的是,一种名为“瘴疠”的传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敲打着他的神经。早在出发前,同乡的前辈便曾面色凝重地告诫过他:“闽地多瘴,尤以夏秋为甚。那瘴气无形无质,却能杀人于无形。染上者,或寒热交作,或昏迷不醒,不出数日,便会化作一具枯骨。”

起初,陈文远只当是危言耸听。他自幼饱读诗书,略通医理,深知瘴气多为南方山林间湿热蒸郁,草木腐烂所生之毒气,避其锋芒,小心在意,未必不能安然度过。但随着旅程的深入,他才真正体会到前辈话语中的恐惧。

越往南走,山林越发茂密,道路也愈发崎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潮湿的气味,阳光难以穿透浓密的树冠,即使是正午时分,林间也显得昏暗阴沉。偶有山风吹过,带来的并非清凉,而是一种粘稠、闷热的气息,吸入肺中,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爬行。

同行的人越来越少。最初还有七八个挑夫、仆役和一名向导,如今只剩下两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的挑夫,以及那位沉默寡言、经验丰富的老向导——当地人称为“山猴子”的阿福。他们行进的路线,也尽量避开人烟,专挑那些人迹罕至的山路,据说这样能减少遭遇瘴气的机会。

这天傍晚,他们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道山梁。放眼望去,前方是一片更为广袤的原始丛林,林中雾气缭绕,看不真切深浅。阿福勒住马头,指着前方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声音沙哑地说:“公子,前面就是‘鬼哭林’了。穿过这片林子,再走一天,就能看到闽江,顺流而下便是福州城了。今晚,我们恐怕要在林子边上找个地方歇脚了。”

陈文远望着那片深不见底的丛林,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寒意。“鬼哭林”?这名字就透着一股不祥。他看了一眼身后同样面露惧色的挑夫,点了点头:“好,就在林边扎营。阿福叔,你可知道这林子为何叫鬼哭林?”

阿福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传说……林子里瘴气最重,尤其到了夜里,会听到有人哭泣、哀嚎的声音,像是冤魂厉鬼在哭嚎。还有人说,林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专吸活人的精气……”

“莫要胡说!”另一个挑夫忍不住打断道,但声音里却充满了恐惧,“哪有什么鬼神,不过是瘴气作祟罢了。赶紧扎营吧,天快黑了。”

尽管口中否认,但挑夫加快手脚的动作却暴露了他的内心。陈文远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他虽不信鬼神之说,但这连日来的疲惫、湿热的折磨,以及对未知的恐惧,早已让他身心俱疲。他甚至开始感觉有些不对劲——白天还好,一到傍晚,太阳落山,林间的湿气加重,他便觉得一阵阵发冷,起初只是轻微的寒意,后来竟如同浸入冰窟,牙齿也开始打颤。而到了下半夜,寒意退去,又变得燥热难当,浑身如同火烧,头痛欲裂,仿佛有千万根针在刺他的太阳穴。

他暗自思忖,这莫非就是前辈所说的疟疾?也就是俗称的“打摆子”?《黄帝内经》有云:“疟之始发也,先起于毫毛,伸欠乃作,寒栗鼓颔,腰脊俱痛,寒去则内外皆热,头痛如破,渴欲冷饮。”这与他的症状何其相似!只是这症状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凶猛,难道真的是中了瘴疠之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滚烫得吓人。他让挑夫取来水囊,喝了几口凉水,试图压下体内的燥热。夜幕降临,森林深处传来各种虫鸣和不知名的鸟叫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诡异。山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真的有几分像人的呜咽。

挑夫们匆匆搭起了一个简易的草棚,勉强可以遮风挡雨。他们生起一小堆篝火,火焰跳动着,在黑暗中投下摇曳的光影,反而更添了几分阴森。两个挑夫紧紧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显然不仅是害怕寒冷。

陈文远靠在一棵大树下,盖着湿漉漉的薄毯,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寒热交替的感觉越来越清晰,他蜷缩起身子,牙齿咯咯作响。恍惚中,他似乎看到周围的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他,冰冷而恶意。他还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如泣如诉,仿佛就在耳边,又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

“阿福叔……”他低声呼唤,声音嘶哑。

老向导阿福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瓶。“公子,喝点这个吧。是我自己配的草药,或许能有点用。”他递过瓷瓶。

陈文远接过,闻到一股浓烈的苦涩气味,犹豫了一下,还是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一股辛辣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瞬间驱散了一些寒意,但随之而来的是胃部的灼烧感。

“这是什么药?”陈文远问。

“山里的土方子,主要是用常山、青蒿之类的草药,听说对寒热往来有些效果。”阿福叹了口气,“这鬼哭林的瘴气太厉害了,连我在这山里跑了半辈子,每次进来都得小心翼翼。公子你身子骨单薄,恐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陈文远心中一沉。难道自己真的要命丧于此?他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母亲和妹妹,想起了临行前的嘱托,不禁悲从中来。

夜色渐深,寒热交替愈发剧烈。陈文远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也变得光怪陆离。篝火的光芒似乎在扭曲,树影婆娑,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耳边那若有若无的哭泣声越来越清晰,渐渐化为一阵凄厉的女子尖啸。

“救命……谁来救救我……”

一个幽怨、悲伤、带着无尽痛苦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

陈文远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淋漓。他发现自己仍在原地,篝火依旧跳跃,挑夫们还在沉睡(或者说是昏厥)。那尖啸声消失了,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随后的燥热却更加严重。

他感觉自己浑身滚烫,皮肤像是被火烤着,头痛欲裂,仿佛要炸开一般。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力气。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草棚外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定睛看去,只见浓重的夜色里,一个模糊的、纤细的、几乎透明的人影,缓缓地飘了进来。

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穿着一身破旧的、早已看不清本来颜色的衣裙。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苍白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实体,如同烟雾一般,边缘在微微扭曲晃动。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飘到篝火旁,那微弱的火焰似乎对她毫无影响。

陈文远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他想大叫,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逃跑,但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动弹不得。

那女鬼(如果那真是鬼的话)飘到他身边,停了下来。陈文远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刺骨寒意,比他体内的疟疾寒热更加阴冷彻骨。一股混合着腐叶、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的阴风,随着她的靠近而弥漫开来。

他看到她抬起一只同样苍白、近乎透明的手,手指细长,指甲乌黑尖锐。那只手缓缓地、缓缓地,伸向他的额头。

“不……”陈文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就在女鬼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的刹那——

“咳咳……公子?公子你醒醒!”

一个焦急的声音将他唤醒。

陈文远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草棚里,天已经蒙蒙亮了。阿福叔正蹲在他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旁边还守着一个挑夫,另一个则不知去向。

“我……我怎么了?”陈文远声音干涩,脑子一片混乱。昨晚那恐怖的景象,那冰冷的鬼影,是真的吗?还是疟疾高烧下的幻觉?

“你发高烧,说胡话,还浑身抽搐,可吓坏我们了。”阿福叔递过一个水囊,“快喝点水。昨晚那个挑夫也病倒了,烧得跟你说胡话一样,我让他守着火堆,看看能不能熬过去。”

陈文远接过水囊,喝了几口,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依然滚烫,但那种忽冷忽热的剧烈交替似乎暂时停止了,只剩下持续的虚弱和高热。

“昨晚……我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陈文远犹豫地问道。

阿福叔叹了口气,表情凝重:“公子,你是不是看到……一个穿着破衣服的女人影子?”

陈文远心中一凛:“你也看到了?”

“没有看到。”阿福叔摇了摇头,“但我听到了她的哭声,还有她说话的声音……她说……她说‘我好冷,我好饿,我好恨’……”老向导的声音也有些发颤,“这林子里的瘴鬼,最是凶厉。尤其是那些枉死在这里的女子,怨气最重,化为瘴鬼,专门引诱活人,吸取他们的精气,好让自己解脱。”

陈文远听得遍体生寒。看来昨晚并非幻觉,而是真的撞上了这“瘴疠鬼影”。他昨晚感觉到的寒意和燥热,难道就是这鬼影作祟的结果?

“那……另一个挑夫呢?”陈文远想起了那个守着火堆的同伴。

阿福叔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天快亮的时候,我过去看他,发现他……他已经没气了。身体冰冷,跟……跟被冻住了一样,可脸上却还带着惊恐的表情。”

又一个同伴丧命。恐惧如同潮水般淹没了陈文远。他环顾四周,这片看似平静的林边空地,此刻在他眼中充满了未知的危险。浓密的树林仿佛变成了择人而噬的巨兽,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无形的恶意。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陈文远挣扎着想要起身。

“走不了。”阿福叔摇了摇头,“公子你现在的身子,还撑不住长途跋涉。而且,这瘴气白天相对薄弱,但并未完全散去。我们必须等到中午,阳气最盛的时候,才有一线生机穿过前面的‘迷雾峡’。那是进入闽江流域前最后一段险途。”

陈文远只能暂时放弃离开的念头,心中却充满了绝望。他靠在铺垫上,看着外面依旧阴沉的天空,听着林间不时传来的怪异声响,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他知道,自己正被困在一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身边潜伏着一个无形的、以恐惧和生命为食的敌人——那名为“瘴疠”的鬼影。而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除了寄希望于自己残存的意志和对生的渴望,以及老向导口中那渺茫的“阳气最盛”的时机,已一无所有。

第一章:寒热交迫

接下来的大半天,陈文远是在时断时续的高烧和寒冷中度过的。疟疾的症状如同潮汐般反复侵袭着他的身体。一阵阵剧烈的寒战让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而寒战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如同置身熔炉般的酷热,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半昏睡状态,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徘徊。在清醒的间隙,他能感觉到阿福叔一直在身边忙碌。老向导沉默寡言,但行动却很利索。他去林子里寻找可以食用的野果和草药,回来后用带来的小铁锅熬煮成稀薄的汤汁,一点点喂给陈文远。他还用湿布擦拭陈文远的额头和身体,试图帮他降温。

陈文远醒来时,常常看到阿福叔坐在不远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密林。老向导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眼神却异常锐利。陈文远知道,这位经验丰富的山民,是他们此刻唯一的依靠。

“阿福叔……”一次短暂清醒时,陈文远低声问道,“这……疟疾,真的……这么厉害吗?”

阿福叔转过头,看着他苍白的脸,沉声道:“公子,这不是普通的疟疾。寻常疟疾,一年四季都可能发作,症状也相对缓和些。但这林子里的瘴疠引发的疟疾,是鬼魅作祟,凶险万分。它能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恐惧,吸取人的精气神,若不及时驱除,不出三日,便会油尽灯枯。”

“鬼魅作祟……”陈文远想起昨晚那冰冷的鬼影,不寒而栗,“难道……真的没有法子对付它们吗?”

阿福叔沉默了一下,说道:“山里人有些土办法。比如佩戴雄黄、朱砂,或者焚烧艾草、菖蒲,据说能辟邪。还有些地方会请巫师跳大神,做法事驱邪。但这些……对真正的深山厉鬼,效果甚微。”

他又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对付这种吸人精气的瘴鬼,有一种东西或许有用——那就是‘黑驴蹄子’。据说此物至阳至刚,能克制阴邪之物。但我在这山里多年,也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过。”

黑驴蹄子?陈文远心中一动。这在志怪小说和民间传说中确实是常见的驱邪物品,尤其是在对付僵尸一类阴邪之物时。但他从未想过会在现实中用到。而且,黑驴蹄子何处去寻?他们此刻身处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那……常山、青蒿……那些草药呢?”陈文远又问。他想起了阿福叔昨晚给他喝的苦涩药汁。

“那些草药对付寻常山岚瘴气或许有效,但对这种瘴鬼引发的疟疾,效果不大。它们能暂时压制一下症状,却无法根除病根,更无法驱散鬼魅。”阿福叔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陈文远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看来,无论是求医问药,还是依靠这些山野偏方,都难以摆脱眼前的困境。他唯一的优势,似乎只有自己还算清醒的头脑和对生存的强烈渴望。

傍晚时分,林间的雾气变得更加浓重,寒意也随之加重。白天稍微退去的疟疾寒热再次袭来,而且比昨天更加猛烈。陈文远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被打碎重组一般,痛苦不堪。

他迷迷糊糊地看到,阿福叔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守在火堆旁,而是独自一人走进了林边的黑暗中。老向导手里拿着一把砍柴刀,腰间还别着一个火折子和一些奇怪的、用兽骨和羽毛串成的护身符。

“阿福叔,你要去哪里?”陈文远挣扎着问道。

“我去林子边上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吃的,顺便……看看能不能捡到点有用的东西。”阿福叔的声音有些模糊,似乎已经走远了。

陈文远心中有些不安。让老向导独自进入这片诡异的森林,实在太过冒险。但他此刻自身难保,连坐起来都费劲,根本无法阻止。

夜色再次降临,林中的哭声和呜咽声似乎也比昨天更加清晰。陈文远躺在铺垫上,承受着一轮又一轮寒热的煎熬。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之际,他听到了林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阿福叔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和……愤怒?

“什么东西!滚出来!”

随后是一阵模糊的打斗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攻击阿福叔。接着,阿福叔发出一声闷哼,似乎受了伤。

陈文远心中大急,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过了一会儿,打斗声停了下来。阿福叔喘息着走了回来,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腰间别着的骨制护身符断了一根,脸上还多了一道被抓伤的血痕。

“阿福叔,你受伤了!”陈文远急道。

“没事,小伤。”阿福叔摆了摆手,走到篝火旁坐下,将一样东西扔在陈文远面前。

陈文远定睛一看,那是一小块黑乎乎、油腻腻的东西,形状有些像蹄子,却又显得有些干瘪萎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臊气味。

“黑驴蹄子?”陈文远惊讶地问道。

“嗯,在林子深处一个破败的山神庙旁边捡到的。”阿福叔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看来传闻不虚,这鬼哭林里,果然有脏东西。刚才……应该是撞见了一只成了精的山猫,或者别的什么野物,被我用刀赶跑了。”

他拿起一块布,沾了些水,小心地擦拭着那块黑驴蹄子。“希望这东西真能有点用吧。等天亮了,我们尽快穿过迷雾峡。此地不宜久留。”

有了这块传说中的驱邪圣物,陈文远的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他将那黑驴蹄子放在枕边,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虽然不知道它是否真的有效,但至少给了他一点心理安慰。

这一夜,陈文远依然被疟疾折磨得死去活来,但他没有再看到那个冰冷的鬼影。或许是黑驴蹄子的作用,或许是阿福叔回来后,那鬼物有所顾忌。他甚至隐隐约约觉得,枕边那块小小的黑驴蹄子,散发出一种微弱的、温暖的气息,将他从彻骨的寒意中稍微隔离开来。

然而,死亡的阴影并未散去。另一个挑夫已经丧命,阿福叔也受了伤。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段路程,却也是最危险的一段路——迷雾峡。

第二章:迷雾峡惊魂

第二天中午,太阳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投下较为强烈的光芒。林间的雾气虽然依旧存在,但似乎比清晨淡薄了一些。阿福叔检查了一下陈文远的状态,眉头紧锁。他的高烧似乎没有明显减退,精神依旧萎靡不振。

“公子,我们必须走了。”阿福叔说道,“再耽搁下去,恐怕更难走出去了。”

陈文远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他用尽力气,支撑着从铺垫上爬起来。身体虚弱得厉害,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阿福叔扶住了他,并将那把砍柴刀递给了他。

“公子,你拿着这个防身。跟紧我,不要走丢。”

两个挑夫中的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也因为染上了轻微的瘴气(或者说疟疾),虽然不像陈文远那么严重,但也虚弱不堪,只能勉强跟着他们走。于是,三人(加上一匹同样奄奄一息的马)便组成了这支临时的、前途未卜的队伍,向着所谓的“迷雾峡”进发。

所谓的路,早已被茂密的植被覆盖,只剩下依稀可辨的痕迹。阿福叔在前头带路,挥舞着砍柴刀披荆斩棘。陈文远和另一个挑夫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跟在后面。那匹瘦马更是步履蹒跚,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

越往里走,林子越发显得阴森诡异。参天古树的枝桠扭曲缠绕,如同鬼爪。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噗嗤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形成斑驳的光影,却无法驱散林间弥漫的阴冷气息。

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更为浓密的雾气。那雾气并非乳白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令人不安的青灰色,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树林之间,能见度不足十步。这就是阿福叔所说的“迷雾峡”。

“大家小心!”阿福叔停下脚步,声音严肃,“进入这里,一定要跟紧我,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慌乱,不要偏离我走过的路线。这里的瘴气最重,而且……里面可能还有别的东西。”

他拿出一个小小的罗盘,但指针不停地乱转,根本无法辨别方向。看来,即使是经验丰富的向导,面对这迷雾峡也显得有些束手无策。

他们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青灰色的迷雾之中。瞬间,四周变得异常安静,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

雾气湿冷粘稠,很快就开始打湿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寒意再次袭来,陈文远打了个哆嗦,体内的疟疾似乎又要发作。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黑驴蹄子,那块小小的蹄子摸上去依旧冰冷,却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慰藉。

“阿福叔,这雾……”陈文远低声问道。

“这雾有问题。”阿福叔的声音在雾中显得有些沉闷,“它不仅能迷惑人的方向感,还能影响人的心智,勾起人心中的恐惧和欲望。待会儿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守住心神!”

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阿福叔突然停了下来,举起手示意停止前进。

“怎么了?”陈文远紧张地问。

“前面……有东西。”阿福叔的声音很低沉。

陈文远屏住呼吸,努力向前望去,但浓雾遮挡,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听到阿福叔砍柴刀在地上轻轻敲击的声音,以及他自己越来越响亮的心跳声。

突然,一阵细微的、如同丝绸摩擦般的“沙沙”声从左侧传来。紧接着,一个白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雾气中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她梳着两条小辫,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他们,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她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离地面约半尺高的空中,一动不动。

“鬼……鬼啊!”那个还能勉强行走的挑夫吓得怪叫一声,瘫倒在地,屎尿齐流。

陈文远也吓得不轻,但他强忍着恐惧,握紧了黑驴蹄子。他看得分明,那小女孩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传说中厉鬼的凶煞之气,反而……更像是一个迷失了方向、不知所措的孤魂。

阿福叔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他没有立刻挥刀,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惊恐,只是皱着眉头,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小女孩。

“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会在这里?”阿福叔沉声问道,声音在雾中回荡。

小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歪了歪头,嘴角的笑容更甜了,那笑容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她缓缓地抬起一只小手,指向陈文远的方向。

“公子……救我……”一个微弱、带着哭腔的声音,直接在陈文远的脑海中响起。

陈文远心中一震。这声音充满了哀求和无助,与他之前听到的那个充满怨恨的女鬼声音截然不同。

“阿福叔,她……”陈文远看向老向导。

阿福叔却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别信她!瘴鬼最擅长变化,化作弱小无辜的模样,引人同情,趁人不备吸取精气!”

那白衣小女孩似乎听到了阿福叔的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郁。她的小脸开始扭曲,眼睛里流出两行黑色的血泪。

“嘻嘻嘻……”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从她口中发出,不再是小女孩的声音,而是充满了恶意和疯狂。“你们闯入了我的地盘!都要死!都要死!”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突然变得凝实了一些,周身开始弥漫出浓郁的黑气。她伸出苍白的小手,指甲瞬间变得又长又黑,如同鹰爪般抓向离她最近的挑夫。

那挑夫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根本无力反抗。眼看就要被那鬼爪抓中——

“孽障!休得猖狂!”阿福叔大喝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糯米,口中念念有词,猛地将糯米撒向白衣女鬼。

“滋啦——”如同热油碰上冷水,糯米接触到女鬼身体的瞬间,冒起阵阵白烟,发出刺耳的声响。女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身上的黑气被糯米驱散了不少。

趁着这个机会,阿福叔从腰间抽出一条红色的布条,上面似乎也用朱砂画着什么符文。他猛地将红布条甩向女鬼,喝道:“疾!”

红布条如同有生命般,准确地缠绕在了女鬼的身上。女鬼挣扎着,想要挣脱,但红布条越收越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的身体在红布条的束缚下开始变得虚幻、透明。

“救我……救救我……”她依旧在发出哀求,但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陈文远看着眼前这恐怖而诡异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这个所谓的“瘴鬼”,生前或许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在这险恶的瘴疠之地枉送了性命,死后化为厉鬼,困于此地,不得超生,心中充满了怨恨。

阿福叔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动作停顿了一下,但随即还是咬了咬牙,加大了念咒的声音:“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妖魔鬼怪,速速退散!急急如律令!”

随着最后一个“令”字出口,红布条猛地爆发出一道微弱的红光。白衣女鬼发出一声最后的长啸,身体如同被撕裂般,化作无数黑色的烟雾,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地上一些散落的糯米和那根被烧焦了一点的红布条。

周围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浓重的雾气和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那个瘫倒在地的挑夫瑟瑟发抖,几乎晕厥过去。陈文远也心有余悸,握着黑驴蹄子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阿福叔……”陈文远低声道,“她……她好像真的很痛苦。”

阿福叔叹了口气,表情复杂:“或许吧。但瘴鬼就是瘴鬼,无论生前如何,一旦化为厉鬼,便会带来灾祸。我们若不除去她,下一个遭殃的可能就是我们。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他们继续前行,但气氛更加凝重了。刚才的遭遇让他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片迷雾峡的凶险。不仅有具象的鬼影,更有无孔不入的瘴气和能影响心智的迷雾。

没走多久,陈文远又感觉到了那熟悉的寒意。这次的疟疾发作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眼前开始出现各种幻觉。

他看到自己回到了京城,看到了母亲和妹妹。她们站在门口,笑着向他招手。母亲说:“儿啊,你可回来了,娘好想你……”妹妹则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角:“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给你留了好吃的……”

陈文远心中一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去拥抱她们。

“公子!清醒点!”阿福叔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陈文远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差点撞到一棵树上。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刚才那温馨的场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周围阴森的雾气和阿福叔焦急的脸。

“是……是幻觉……”陈文远声音颤抖。

“我知道。是瘴气在影响你的心神!”阿福叔说道,“快,咬破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

陈文远不敢怠慢,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但他体内的寒热交替却更加严重了,仿佛有一冰一火两条毒蛇在他体内撕咬。

他看到前方的雾气中,似乎又出现了什么东西。这一次,不是孤魂野鬼,而是一群……扭曲的人影?

那些人影佝偻着背,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般在空中漂浮着。他们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脸上毫无表情,双目空洞无神,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他们似乎没有实体,身体在雾气中不断变形、扭曲,如同流动的墨汁。

“瘴……瘴尸?”阿福叔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恐惧,“是以前死在这里的人,怨气不散,被瘴气侵蚀,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群“瘴尸”似乎感应到了活人的气息,开始缓缓地向他们飘来。他们移动的速度不快,但数量不少,足有二三十个,将他们的去路完全堵死。

“怎么办?”陈文远绝望地问道。黑驴蹄子在他手中依旧冰冷,但他不知道这块小小的蹄子能不能对付这么多诡异的尸体。

阿福叔握紧了砍柴刀,脸上露出了决绝的神色:“跟他们拼了!挡住他们,我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率先冲了上去,挥舞着砍柴刀,劈向离他最近的一个瘴尸。然而,他的刀砍在瘴尸身上,却如同砍在棉花上一般,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只是让那瘴尸的动作顿了一下。

更多的瘴尸伸出了干枯、惨白的手臂,抓向阿福叔。阿福叔左躲右闪,险象环生。他身上的伤口被瘴尸碰到,立刻开始红肿溃烂,散发出焦糊的气味。

“阿福叔!”陈文远看得心惊肉跳。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挑夫突然怪叫一声,竟然主动朝着一个瘴尸扑了过去,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那瘴尸腐烂的手臂上!

“啊——!”挑夫发出痛苦的嚎叫,但他的牙齿竟然深深地嵌进了瘴尸的皮肉里,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液体溅了他一身。

被咬的瘴尸似乎吃痛,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猛地甩开了挑夫。挑夫摔倒在地,身上被抓出了几道深深的伤口,伤口同样迅速红肿溃烂。

但与此同时,其他的瘴尸似乎被同伴的惨叫吸引,纷纷转向了那个受伤的挑夫。阿福叔趁着这个空档,喘了口气,焦急地对陈文远喊道:“公子!快走!不要管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出路!”

陈文远犹豫着,他不能抛下阿福叔不管。但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惨烈,他知道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阿福叔!你撑住!”陈文远咬了咬牙,看了一眼身后越来越近的瘴尸,又看了一眼被困住的阿福叔和那个受伤的挑夫,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试图冲开一条血路。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两边的瘴尸如同跗骨之蛆般紧追不舍。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往前跑,手中的黑驴蹄子仿佛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突然,他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摔去!

第三章:疫村魅影

“啊——!”

陈文远感觉自己从高处坠落,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骨头都快散架了。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破败不堪的村落之中。这里的房屋大多是茅草搭建,早已倒塌了大半,剩下的也都是残垣断壁,被茂密的藤蔓和杂草所覆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腐烂气味,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和草木的味道。

这里……是哪里?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迷雾峡中奔跑,怎么会突然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手臂和腿上还有几道被瘴尸抓伤的痕迹,火辣辣地疼。但他体内的疟疾寒热似乎暂时停止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

“有人吗?”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回应他的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以及远处传来的几声不知名动物的嚎叫。

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这个村落比他想象的要大,但处处都透着一股死寂和不祥的气息。街道上散落着破碗、烂掉的家具,还有一些……不明的骸骨。

走了没多久,他看到前方似乎有一栋相对完好的建筑,像是一座祠堂。祠堂的大门紧闭着,门上贴着两张早已褪色发黄的符纸,上面的朱砂字迹模糊不清,隐约能看到“驱邪”、“镇鬼”之类的字样。

陈文远心中一动,或许这里还有人活着?他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门。

“咚咚咚……”敲门声在寂静的村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人回应。

他又加重力气敲了几下,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声音响起。

祠堂内部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香烛味和霉味。中央摆放着几排落满灰尘的牌位,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但大多已经模糊不清。墙壁上残留着一些褪色的壁画和对联,内容多是祈求平安、驱邪避凶之类的。

在大厅的正中央,设有一张供桌,上面放着一个早已熄灭的长明灯,还有一个空空的香炉。

看起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陈文远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多了。他找了个角落,靠着柱子坐下,想要休息一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音,似乎是从祠堂的后院传来的。

“有人吗?”他再次喊道,同时握紧了手中的黑驴蹄子。

声音消失了。

陈文远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朝着后院走去。后院同样荒芜不堪,杂草丛生,只有一口枯井和几间坍塌的偏房。

声音似乎是从一间偏房里传来的。那间房的窗户用木板钉着,只留下一条缝隙。

陈文远屏住呼吸,悄悄地靠近那间屋子。他侧耳倾听,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低低的哭泣声。

是一个女人的哭声,充满了悲伤、绝望和无助。

陈文远心中一动。难道这里还有人活着?而且听起来像是个年轻女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推开了那间偏房的房门。

房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屋内的光线很暗,陈文远适应了一下,才看清里面的景象。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和一个歪倒的衣柜。而在那张木床上,赫然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女子面朝墙壁,蜷缩在被子里,肩膀微微耸动,正是那哭泣的来源。她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但陈文远能隐约看到,她的身体似乎在轻微地颤抖着。

“姑娘?你没事吧?”陈文远试探着问道。

听到他的声音,床上的女子猛地一颤,停止了哭泣。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陈文远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苍白、却又异常美丽的脸。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清秀,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只是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但此刻却充满了惊恐和警惕,如同受惊的小鹿。

看到陈文远,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拉紧了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你……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女子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

“我叫陈文远,是从京城来的。”陈文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我……我在迷雾峡里迷路了,不小心摔到这里来的。你呢?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看起来……”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像是鬼村”之类的话。

女子沉默了一下,眼神中充满了悲伤和迷茫。“我叫……苏婉。我也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我只知道,我不能出去,外面的东西……会抓走我……”

“外面的东西?是指那些瘴鬼吗?”陈文远问道。

苏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这里的瘴气很重,外面有很多……可怕的影子。但是,最可怕的……”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恐惧,“是‘它’。”

“它?它是谁?”

“我不知道……”苏婉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没有看到它的样子,但它无处不在。它能感觉到我的恐惧,它会用冰冷的手指抚摸我的额头,让我做噩梦……它会吸走我的力气,让我感觉浑身冰冷……我知道,它就是‘瘴疠鬼’……它想让我……彻底成为它的一部分……”

陈文远听得心头发毛。苏婉的描述,与他之前遇到的情况何其相似。那忽冷忽热的感觉,那冰冷的触感,那深入骨髓的恐惧……难道,困扰他的疟疾,真的就是这所谓的“瘴疠鬼”所为?

“那……你一直躲在这里吗?”陈文远问道。

“嗯。”苏婉点了点头,“这间屋子……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是村里的老接生婆王婆婆把我带大的。王婆婆懂一些驱邪的法子,她告诉我,只要待在这间‘干净’的屋子里,那个‘东西’就不容易找到我。可是……王婆婆……她上个月也……”苏婉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也被那东西抓走了……”

陈文远心中一沉。看来,这个村子恐怕是遭遇了瘴疠鬼的大规模侵袭,几乎所有人都遇难了,只有苏婉因为某种原因侥幸活了下来,但也因此被困在了这里。

“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陈文远问道。

苏婉惨笑一声:“离开?我试过很多次。但每次走到村口,我就会听到有人在叫我,是我的幻觉……我知道那是引诱我的。我走到一半就会发烧,浑身发冷,最后只能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我被困在这里了……”她的脸上充满了绝望。

陈文远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同情。她也是这场灾难的受害者,和他一样,被这无形的魔鬼纠缠不休。

“别灰心。”陈文远说道,“我们一起想办法离开这里。阿福叔还在等我,他一定还活着。”

提到阿福叔,陈文远的心又悬了起来。也不知道老向导现在怎么样了。

“阿福叔?”苏婉疑惑地问,“他是谁?”

陈文远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和阿福叔的遭遇。苏婉听完,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迷雾峡……那里是瘴气的源头之一,非常危险。而且……我好像听说过,迷雾峡里……还有一座‘鬼哭庙’……”

“鬼哭庙?”陈文远心中一动。难道之前阿福叔捡到的那块黑驴蹄子,就是在那里找到的?

“那座庙很邪门。”苏婉继续说道,“据说里面供奉着一个古老的邪神,专门以生灵的恐惧和生命为食。周围的瘴气,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进入迷雾峡的人,很少有能活着出来的。”

陈文远的心彻底凉了下去。如果连迷雾峡都如此凶险,那他们想要离开这里,简直是难上加难。

“不过……”苏婉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听说,要穿过迷雾峡,必须要有‘引路灯’才能找到出路。而那‘引路灯’,据说就藏在……鬼哭庙里。”

“引路灯?”陈文远皱起了眉头,“什么东西?”

“不知道。只是传说。”苏婉摇了摇头,“王婆婆以前跟我讲过一些村里的古老传说。她说,很久以前,村里也遭遇过瘴疠鬼的侵袭,后来是一位高人指点,说鬼哭庙里有一种能克制瘴疠鬼的东西,叫做‘引路灯’。找到它,点燃它,就能驱散瘴气,找到出路。但高人也说,那引路灯极其凶险,靠近它的人,要么会被它吞噬,要么会被它控制,只有意志最坚定的人才能成功取得,并活着离开。”

引路灯……这听起来又像是一个不靠谱的传说。但眼下的情况,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尝试一下。”陈文远说道,“阿福叔还在等我,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苏婉看着陈文远坚定的眼神,似乎也受到了一些鼓舞。“我……我可以帮你们。”她说道,“我对这村子还算熟悉,或许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而且……”她犹豫了一下,“我似乎……对那个‘瘴疠鬼’的感觉有些特别。它虽然害怕我,但似乎也无法完全控制我。也许……我能帮上忙。”

陈文远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苏婉看起来柔弱不堪,但她的体质似乎真的与众不同。或许,这就是她能在瘴疠鬼的威胁下存活至今的原因?

“太好了!有你帮忙就太好了!”陈文远精神一振。

就在这时,苏婉突然脸色一变,捂住了耳朵,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陈文远连忙问道。

“它……它来了!”苏婉惊恐地说道,“它感觉到有人在这里……它来了!”

话音刚落,整间屋子都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窗户上的木板发出“噼啪”的响声,墙壁上出现了细密的裂痕。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比陈文远之前感受到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一股无形的、充满恶意的力量开始在屋内凝聚。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体,让人呼吸困难。陈文远甚至能听到一阵低沉的、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咆哮声。

“它来了!快走!”苏婉尖叫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但陈文远却动弹不得。那股冰冷的力量仿佛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原地,一股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要窒息。

黑暗中,他感觉到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身影正在缓缓靠近。那身影散发出的威压,让他感觉自己如同蝼蚁一般渺小。

“桀桀桀……”一阵尖锐刺耳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在屋内回荡。

紧接着,他看到了。不是清晰的形象,而是一团不断蠕动、扭曲的黑影。黑影之中,似乎有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燃烧的炭火,充满了贪婪和恶意。那黑影仿佛有无数只触手,缓缓地伸向他和苏婉。

“就是现在!用这个!”苏婉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用力扔向陈文远。

陈文远下意识地接住。那香囊入手温热,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带着草药清香的暖意。香囊表面用红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古朴的符文。

“这是王婆婆给我的护身符!据说能暂时抵挡一下瘴疠鬼的侵蚀!你快走!去找引路灯!不要管我!”苏婉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不!我不会丢下你!”陈文远大声说道。

“快走!否则我们都要死!”苏婉尖叫着,身体突然爆发出一阵柔和的白光,试图抵挡那团黑影的侵袭。

白光与黑影碰撞在一起,发出了剧烈的声响。苏婉的身体被黑影缠绕,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她依旧死死地撑起那道白光,保护着陈文远。

陈文远看着眼前这悲壮的一幕,心中充满了挣扎。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苏婉的拖累。

“苏婉!你一定要撑住!我一定会回来救你!”陈文远咬紧牙关,握紧了手中的黑驴蹄子和苏婉扔给他的香囊,转身朝着门口冲去。

那团黑影似乎被苏婉的白光牵制住了,暂时没有追上来。

陈文远冲出偏房,外面的雾气似乎变得更加浓重了,而且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能听到身后传来苏婉痛苦的呻吟声和黑影愤怒的咆哮声。

他没有回头,拼命地向前跑。他不知道引路灯在哪里,也不知道前方的路通向何方。但他知道,他必须尽快找到阿福叔,找到离开这里的路,否则,不仅他和阿福叔会死在这里,连苏婉也难逃厄运。

第四章:鬼哭庙凶灵

陈文远在破败的村道上狂奔,身后的哭声和咆哮声越来越近。他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冰冷的力量正在追逐着他,如同跗骨之蛆。他不敢回头,只能凭着本能向前跑。

幸运的是,这个村落虽然破败,但大致的格局还算清晰。他沿着一条勉强能辨认的小路,跌跌撞撞地跑向村子外围。苏婉之前提到过,村口是瘴尸出现的地方,也是离开村子的唯一通道。虽然那里同样危险,但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跑了大约一刻钟,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景象。他看到了村口的土墙,以及土墙外那片更加浓郁、如同实质般的青灰色迷雾——迷雾峡的入口。

然而,就在他即将冲出村口的时候,几个蹒跚的黑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瘴尸!

这些瘴尸比他在峡谷中遇到的更加高大、更加腐烂。它们的身体扭曲得不成人形,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它们的眼睛闪烁着幽绿色的光芒,死死地盯着陈文远。

陈文远心中一沉。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难道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握紧了手中的砍柴刀和黑驴蹄子。虽然知道这些东西未必有用,但这是他最后的依靠。

“来吧!”他大喝一声,主动迎向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瘴尸。

砍柴刀砍在瘴尸身上,依旧如同泥牛入海。那瘴尸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冰冷刺骨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他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飞速流失。

就在这危急关头,他怀中突然传来一阵温热。是苏婉给他的那个香囊!

香囊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将那只抓住他的瘴尸逼退了几步。瘴尸似乎对这白光非常忌惮,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

趁着这个机会,陈文远猛地挣脱了瘴尸的控制,挥刀砍向它的脑袋。虽然没能砍断,但刀锋划破了瘴尸腐烂的皮肤,流出了一些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液体。

其他几个瘴尸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围了上来。

陈文远知道自己不能恋战,必须冲出去。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迷雾峡的入口冲去。那几个瘴尸虽然行动迟缓,但数量众多,不断地阻拦着他。

就在他与一个瘴尸缠斗之际,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迷雾峡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是阿福叔!

老向导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狼狈。他的衣服破烂不堪,身上多处受伤,还在不断地流着黑色的脓水。他的一条胳膊无力地垂着,显然已经骨折了。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手中紧握着那把砍柴刀,刀刃上沾满了黑色的血迹。

“公子!”阿福叔看到陈文远,声音嘶哑地喊道。

“阿福叔!你怎么在这里?”陈文远又惊又喜。

“我……我追着你过来的……”阿福叔喘息着说道,“那孽畜……追了你没多远……就被一道红光挡住了……我猜是你用了那个什么……蹄子?”

陈文远点了点头。看来黑驴蹄子确实有效。

“快走!这里危险!”阿福叔催促道,“那鬼哭庙……就在前面不远了!”

陈文远顺着阿福叔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迷雾峡的深处,隐约可以看到一座破败不堪、孤零零的小庙轮廓。庙宇的屋顶已经塌陷了大半,黑色的瓦片散落一地,周围的树木长得异常茂盛,将小庙衬托得更加阴森诡异。

“苏婉还在里面!”陈文远急道。

“我知道!”阿福叔咬了咬牙,“我先帮你解决这些家伙!你快去救人!”

阿福叔说着,便挥舞着砍柴刀,主动迎向了围攻陈文远的几个瘴尸。老向导虽然身受重伤,但经验丰富,刀法狠辣,加上他似乎也用某种方法(或许是之前撒下的糯米?)暂时逼退了瘴尸,一时倒也能周旋一二。

陈文远不再犹豫,转身冲向了那座破败的小庙。

越靠近鬼哭庙,周围的气氛就越发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臭味,还夹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地面上的枯枝败叶似乎都在微微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潜藏在下面。

庙宇的木质大门早已腐朽脱落,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门口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瓦片和动物的骸骨。

陈文远深吸一口气,握紧黑驴蹄子,走进了鬼哭庙。

庙内的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少量光线从屋顶的破洞中照射进来。一股浓重的、难以形容的霉味和腥臭味扑面而来,让陈文远几欲作呕。

大殿中央,原本应该供奉神像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石台。石台上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痕迹,像是某种祭祀用的供品。

四周的墙壁上布满了壁画,但大多已经模糊不清。陈文远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发现那些壁画描绘的似乎是一些非常古老、非常诡异的祭祀场面。祭坛上摆放着奇怪的人形雕像,周围环绕着许多扭曲的、如同鬼魅般的生物。祭司和村民们表情麻木,正在进行着某种血腥的仪式。

而在大殿的正后方,则有一扇紧闭的暗门,门上雕刻着更加复杂、更加狰狞的图案,似乎通往庙宇的地宫或密室。

“引路灯……会在哪里呢?”陈文远喃喃自语。

他小心翼翼地在空旷的大殿里搜索着。地上散落着一些破旧的经文、烧焦的兽骨,还有一些零碎的、不知名的祭器。但没有任何像是“引路灯”的东西。

难道传说有误?或者引路灯并不在大殿里?

他朝着后方的那扇暗门走去。越靠近暗门,空气中的寒意和那股甜腻的腥臭味就越发浓重。他甚至能感觉到,暗门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蠕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他站在暗门前,犹豫着。门上那狰狞的雕刻,仿佛活了过来一般,正用无数双眼睛窥视着他。门缝里,隐隐有黑色的气息渗透出来。

“拼了!”陈文远咬了咬牙,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暗门。

“嘎吱——”暗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打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腥臭味和寒气从门内涌出。陈文远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举高火折子(幸好他还保留着这个),朝着门内照去。

门后是一个向下延伸的、狭窄潮湿的石阶通道。通道两侧的墙壁上布满了粘稠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黑色苔藓。石阶的尽头,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稍微宽敞些的石室。

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正是从石室内传来的。

陈文远握紧黑驴蹄子,一步一步地顺着石阶向下走去。每一步都异常小心,生怕踩到什么东西。

越往下走,光线越暗,寒气越重。那股甜腻的腥臭味几乎让人窒息。石壁上的黑色苔藓似乎更加活跃了,不时有粘稠的液体滴落下来,发出“吧嗒”的声响。

终于,他来到了石室的入口。

石室不大,大约只有十几平方米。中间有一个凹下去的石坑,石坑的边缘刻画着无数扭曲的符文。石坑的中央,漂浮着一团……黑色的、如同火焰般跳动的……物体?

那东西大约有一个篮球大小,通体漆黑,表面不断扭曲、变形,仿佛有无数张脸孔在其中挣扎、哀嚎。它不断地向外散发着浓郁的黑色雾气和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整个石室都被这种黑色的雾气所笼罩,能见度极低。

而在那团黑色火焰的周围,散落着十几具枯骨。那些枯骨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仿佛被吸干了所有的生命力。

陈文远看得头皮发麻。这团跳动的黑色火焰,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引路灯”?

它看起来充满了邪气和不祥,根本不像是什么能够驱邪的宝物。

就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那团黑色火焰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发出一阵阵无声的尖啸。周围的黑色雾气也随之翻涌,温度骤然下降。

陈文远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充满恶意的目光锁定了自己。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团黑色火焰正在……诱惑他。

一种莫名的、充满诱惑的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过来……靠近我……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愿望……财富、权力、永生……甚至,让你摆脱那该死的疟疾……”

陈文远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永生?摆脱疟疾?这些词语对他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体内的疟疾寒热虽然没有发作,但那种虚弱和恐惧感,却让他无比渴望得到解脱。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不要相信它!”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是苏婉!苏婉的声音!

陈文远猛地惊醒过来。“苏婉?是你吗?”

“是我……我用最后的力量联系到你……”苏婉的声音充满了虚弱和焦急,“不要相信它!它就是瘴疠鬼的本体!是它的核心!引路灯……是骗人的!那是用来吸引活人献祭的陷阱!靠近它,你会被它彻底吞噬!”

陈文远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苏婉及时提醒,否则他一旦被那幻象诱惑,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那我们该怎么办?”陈文远问道,“阿福叔还在上面……”

“那黑焰……是瘴疠鬼力量的凝聚……但它最核心、最脆弱的部分……藏在火焰的中心……”苏婉断断续续地说道,“你需要……用至阳至刚之物……刺穿它……”

至阳至刚之物?黑驴蹄子?

“黑驴蹄子可以吗?”陈文远急忙问道。

“或许……可以……但它被黑焰保护着……非常困难……而且,它会反击……”苏婉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陈文远……记住……用你的意志……对抗它的诱惑……千万不要被它迷惑……”

说完这句话,苏婉的声音便消失了。陈文远知道,她可能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石室内的黑色火焰似乎因为失去了一个“玩具”,变得更加狂躁不安。它疯狂地跳动着,黑色的雾气凝聚成无数扭曲的鬼影,朝着陈文远扑了过来。

陈文远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回想起苏婉的话,握紧了手中的黑驴蹄子。虽然这块蹄子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此刻却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石坑中央的黑焰,而是围绕着石坑快速移动,寻找着机会。那些扑过来的鬼影触碰到他时,他感觉一阵阴冷刺骨,仿佛灵魂都要被冻结,但他凭借着强大的求生意志,硬生生地扛住了。

他注意到,每当黑焰跳动得最剧烈的时候,火焰中心似乎会有一个极其微弱的、红色的光点在闪烁。难道那就是苏婉所说的,瘴疠鬼最核心、最脆弱的部分?

他看准一个时机,趁着黑焰因为攻击一个鬼影而稍稍停顿的刹那,猛地将手中的黑驴蹄子朝着那红色的光点掷了过去!

黑驴蹄子如同离弦之箭,划破黑色的雾气,准确地射向了火焰中心!

“嗷——!!!”

一声凄厉无比、不似凡间之物的惨叫,猛地从黑焰中爆发出来!整个石室都剧烈地摇晃起来,墙壁上的符文闪烁着诡异的红光。

被击中的红色光点瞬间黯淡下去。黑焰如同受惊的毒蛇般,开始疯狂地扭曲、收缩,试图逃离。

陈文远知道机会来了!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黑雾的侵蚀,一个箭步冲上前,捡起掉落在石坑边缘的黑驴蹄子,再次朝着黑焰的核心掷去!

这一次,黑驴蹄子深深地刺入了黑焰之中!

“滋啦——”如同滚油浇在雪地上,黑焰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冒出大量的黑烟。黑色的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变小。

陈文远能感觉到,随着黑焰的消散,那股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让他时冷时热的寒热感,正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清明。

成功了!他成功地摧毁了瘴疠鬼的核心!

石室内的黑雾渐渐散去,露出了被烧得一片狼藉的地面。那个巨大的黑焰已经消失不见,只在石坑中央留下了一小撮灰烬。

陈文远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虚脱,但内心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些力气,便挣扎着站起身。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阿福叔和苏婉。

他顺着石阶向上走去。通道里的黑色苔藓似乎失去了活性,变得干枯。空气也清新了许多。

当他推开暗门,重新回到大殿时,发现阿福叔正靠在门口,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很亮。看到陈文远出来,老向导松了一口气。

“公子!你成功了!”阿福叔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阿福叔,你怎么样?”陈文远关切地问道。

“死不了。”阿福叔摇了摇头,“就是受了些伤。刚才上面那些瘴尸……大概是被庙里的邪气镇住了,没敢跟进来。我听到下面有动静,就一直守在这里。”

“苏婉呢?她怎么样了?”陈文远急忙问道。

阿福叔叹了口气:“我上来后就一直没看到她。不知道她……”

陈文远心中一紧。苏婉为了提醒他,恐怕已经耗尽了力量。

“不行,我得回去找她!”陈文远说道。

“公子,你现在……”阿福叔看着他苍白的脸,有些担心。

“我没事了。”陈文远说道,“是那瘴疠鬼的核心被摧毁了,我体内的寒热感消失了。我们必须找到苏婉,然后离开这里!”

两人不再耽搁,立刻朝着大殿外走去。

第五章:残阳如血

他们走出鬼哭庙,重新回到了村口的迷雾峡入口。此刻,笼罩在峡口的青灰色迷雾似乎消散了不少,阳光能够透过雾气照射下来,带来一丝暖意。

之前挡路的几个瘴尸也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被黑焰的威力波及,还是因为瘴疠鬼的核心被毁而自行消散了。

“看来……是真的解决了。”阿福叔仰头看了看天色,神色复杂地说道,“瘴气……好像真的淡了很多。”

陈文远也感觉到了。之前那种无孔不入的阴冷感和压抑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初晴般的清爽。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种时冷时热的疟疾症状已经完全没有了。

“我们快离开这里吧。”陈文远说道,“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不再犹豫,朝着离开村子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们经过了苏婉居住的那间偏房。

房门依旧敞开着。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张简陋的木床,还残留着几缕没有完全散去的白色光晕。

“苏婉……”陈文远的心沉了下去。

他走进屋子,仔细地搜寻着,希望能找到苏婉留下的踪迹。最终,他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用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拿起那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做工粗糙但很干净的银簪,还有一张叠好的纸条。

纸条上是几行娟秀的字迹,正是苏婉所写:

“陈公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或许我已经不在了。请不要为我悲伤。

我本是山中精怪,因沾染了人间的气息而得以成形。但这瘴疠鬼的力量太过强大,我虽能勉强自保,却无法离开这片区域。遇见你,是我……不幸中的万幸。你的出现,给了我一丝希望。

那黑驴蹄子,确能克制瘴疠鬼。我感觉到你身怀正气,或许能够成功。我拼尽最后的力量提醒你,便是希望你能活下去。

这根银簪,请你收好。它是我生前所用的法器,或许能在关键时刻助你一臂之力。记住,人心有时比鬼怪更加险恶,无论何时,都要守住本心。

愿你能走出这片阴影,回到你思念的人身边。

苏婉 绝笔”

陈文远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原来,苏婉并非人类,而是一个山中精怪。她被困于此,或许也是身不由己。她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他逃脱的机会。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悲伤,有感激,也有敬佩。他紧紧地攥着那枚银簪,将它贴身收好。

“公子……”阿福叔的声音将他从悲伤中拉回。

“我们走吧,阿福叔。”陈文远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我们带苏婉一起走。”

他从地上捡起一些枯枝,将苏婉居住的屋子付之一炬。冲天的火光中,他仿佛看到了苏婉那苍白而温柔的脸庞,以及她那双充满恐惧和希冀的眼睛。

他们离开了这座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疫村,踏上了归途。

没有了瘴气的压迫和瘴鬼的威胁,剩下的路程似乎变得顺利了许多。虽然阿福叔的伤势依旧沉重,陈文远也身体虚弱,但他们彼此扶持,一步步朝着闽江的方向前进。

几天后,他们终于走出了茫茫大山,看到了宽阔的闽江江面。江水奔流不息,远处隐约可以看到福州城的轮廓。

“出来了……终于出来了……”阿福叔瘫坐在江边的石头上,望着远方的天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陈文远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片连绵起伏的青黑色山峦,心中百感交集。这一路的经历,如同噩梦般惊悚,但也让他真正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与可贵,以及人性中隐藏的光芒与黑暗。

他摸了摸胸口,那枚苏婉留下的银簪还在。他知道,这段恐怖的经历,以及那个善良而勇敢的山中精怪,他会永远铭记在心。

他们搭上了一艘路过的商船,顺流而下。看着两岸不断变化的风景,感受着江风吹拂,陈文远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翻开新的一页。

然而,就在船即将驶入福州城外的码头时,陈文远的心脏突然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寒意,似乎正在悄然爬上他的眉梢……

(完)

后记

许多年后,陈文远成为了福州府一位小有名气的幕僚。他为人正直,精通医理和文书,深受上司和百姓的尊敬。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那段深入瘴疠之地的恐怖经历,仿佛那只是一场被遗忘的噩梦。

只是,在他的书房深处,一直珍藏着一枚样式古朴的银簪。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他也从不轻易示人。每当月圆之夜,或是气候湿热的春夏之交,他偶尔还是会感到额头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这时,他便会取出那枚银簪,轻轻摩挲,眼神中会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有人说,他当年在瘴疠鬼域中,不仅摧毁了鬼物,也沾染了一丝阴气,这寒意便是后遗症。也有人说,他救人心切,却未能救回苏婉,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和愧疚。

只有陈文远自己知道,那枚银簪中,不仅仅蕴含着一个山中精怪的善意和守护,更提醒着他,在那看似平静的人世间行走,有时比面对最凶厉的鬼怪,更加需要勇气和智慧。因为他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潜伏在暗影中的,究竟是真正的不死恶灵,还是……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而那来自遥远山村的、名为“恐惧”和“绝望”的瘴疠,或许从未真正远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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