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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现实世界的时间之河,在京城幽暗的巷弄里因暗一与未来女帝命运般的初次交汇而泛起微澜时,在远离尘嚣、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幽静药王谷深处,另一条命运的支流,正以一种温柔而残忍的方式,在谢云舟因试药沉沦的深层梦境中,无声无息地奔涌。

药王谷的夜,总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静谧。

白日里喧嚣的鸟雀早已归巢,只余下山风拂过万顷竹海的低沉涛声,与远处深涧中永不疲倦的泠泠水响,交织成一首亘古的催眠曲。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药草气息,苦涩中透着一丝奇异的甘醇,如同这山谷的主人,外表是生人勿近的冷峭,内里却蕴藏着足以起死回生的慈悲。

在一间陈设简朴、却一尘不染、透着清雅韵致的竹舍内,谢云舟静静地躺在那张铺着素白棉布的竹榻上。

他并非寻常安睡,而是因以身试险,尝试一种古籍记载却药性未明的霸道解毒古方,导致气血逆乱,经脉如焚,身体自主陷入了深沉的昏睡,以抵御那足以摧垮常人意志的剧烈冲击。

此刻,他那张惯常挂着三分讥诮、七分疏离的俊逸面庞,在案头跳跃的烛火映照下,显露出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平和。

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被露水打湿的蝶翼,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浅淡的阴影。

平日里无论撵弄银针还是书写药方都稳如磐石的修长手指,此刻无力地微蜷着,搭在一卷半开的《百草纲目》上,指节微微泛白。

然而,在他那不受世俗约束的意识之海深处,一场与冰冷现实背道而驰、美好得如同晨曦初露时草叶上凝结的露珠,却又脆弱得轻轻一触即碎的幻梦,正违背着他清醒时所有的认知与坚持,盛大而无声地上演。

一 涧水初遇

梦的起始,模糊而自然,仿佛早已注定,又似心血来潮。

他梦见自己并非在凤九歌历经生死、涅盘重生之后,才以一个观察者、合作者,乃至某种程度上“局外人”的身份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而是在一个更早的、足以扭转一切的节点,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宿命感的姿态,介入了她尚未被彻底染上墨色的命运轨迹。

那是一个春日迟迟、寒意未尽的午后。

地点并非繁华似锦却暗流汹涌的京城凤府,而是药王谷外一处人迹罕至、风景却清幽绝伦的山涧旁。

梦中,他身着一袭半旧的青衫,背着编织精巧的药篓,正为配制一味滋养心脉的秘药,仔细寻觅着只在此地黎明时分绽放、沾染第一缕朝阳精华的“晨露草”。

谷中虽植有众多药材,但他始终相信,唯有野生野长的灵株,才蕴藏着最原始蓬勃的生命力。

就在他俯身拨开一丛带着锯齿的蕨类植物时,前方不远处原本宁静的涧水声,骤然被一阵惊慌失措的呼救与剧烈的水花扑腾声打断,其间夹杂着女子因呛水而发出的、令人揪心的虚弱呛咳。

他心神一凛,几乎是本能地,扔下药篓,身形如一道青烟般循声掠去。

只见清澈见底、却因源自雪山而冰冷刺骨的涧水中,一团如火般鲜艳的红色正在无助地沉浮。

那是一个少女,厚重的锦绣罗裙被水流浸透,如同巨大的水草般缠绕着她,正飞速地将她拖向幽深的涧底。

她苍白的面容在波光粼粼的水影中若隐若现,那是一张即便被恐惧与绝望占据,依旧难掩其惊心动魄美丽的容颜。

乌黑的长发海藻般散开,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上,更衬得那肌肤失了血色。

是凤九歌。

是那个尚未经历国破家亡、挚爱背叛、烈火焚身之痛;尚未被苏清婉的阴谋诡计彻底扭曲心性;也尚未与那个名唤萧无痕的男人,产生那般刻骨铭心、纠缠了前世今生爱恨痴怨的,更年轻、也更纯粹、宛如初绽花蕾般的凤九歌。

梦境中的谢云舟,脑中一片空白。

什么“医者父母心需权衡利弊”,什么“药王谷少主不宜沾染外界是非”,什么“麻烦”之类的惯常思绪,此刻皆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眼中只有那抹在冰冷碧水中挣扎、即将熄灭的火焰。

他甚至来不及脱下外袍,便如同最矫健的游鱼,纵身跃入了那砭人肌骨的寒涧之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他,刺激得他经脉中内力自发运转。

他以最快的速度靠近,避开她慌乱挥舞的手臂,从身后稳稳地托住她纤细的腰肢和不住下滑的身体,凭借着精湛的水性和深厚的内力,艰难却坚定地将这个如同被折断了翅膀、坠入凡尘的火蝶般的少女,拖上了布满光滑鹅卵石的岸边。

彼时的凤九歌,因骤然落水,寒气侵体,加之惊吓过度,已是高热昏厥,意识模糊。

她蜷缩在他临时找到的、一个勉强能遮蔽山风的干燥石窟里,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玲珑的曲线上,勾勒出青涩却动人的轮廓。

平日里或许明媚张扬的小脸,此刻苍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她无意识地呓语着,声音细弱如同幼猫的呜咽,带着浓浓的哭腔,仿佛迷失在无尽梦魇中的孩童,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在指尖碎裂。

梦中的谢云舟,看着这样的她,心中那片自以为早已被各种剧毒草药和世态炎凉浸染得坚如铁石、冰封万载的角落,竟像是被一柄无形的细锤,轻轻敲开了一道缝隙。

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微刺痛的怜惜感,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他没有权衡将她立刻送回那个据说关系复杂、波谲云诡的凤家会带来何种后果,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与他现实性格大相径庭的决定——

他将这个来历不明、却牵动了他心绪的少女,带回了药王谷,这个他视为最后净土、从不允许外人,尤其是与朝堂权贵相关之人踏足的隐秘之地。

“真是……天大的麻烦。”

梦里的他,似乎依旧保留着几分现实中的口是心非,习惯性地蹙起了那双斜飞入鬓的剑眉,嘴里低声抱怨着,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那抹异样的情愫。

然而,他手上的动作,却与他言语中的嫌弃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干燥外袍裹在她冰冷的身躯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玉器。

回到谷中竹舍,他立刻动用了最好的库存药材,亲自守在小药炉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候,为她精心调配驱寒退热的药剂。

他选用最温和却药效绵长的老姜、紫苏叶,佐以益气固本的黄芪,文火慢煎,生怕药性过于猛烈损伤她受惊的经脉。

喂药时,他先用唇边试了温度,确认不烫不凉,才用小巧的白玉勺,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撬开她紧咬的牙关,将褐色的药汁缓缓渡入。

他甚至不惜损耗自身修为,盘坐于榻前,将精纯温和的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如同暖流般游走于奇经八脉,一点点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就这样守在她的病榻前,彻夜未眠,烛光映照着他专注而疲惫的侧脸。

那双惯于执握银针、能在发丝上雕花刻字都稳定无比的手,在为她擦拭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时,竟会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二 谷中岁月

当凤九歌在一天一夜后,终于从深沉的高热和梦魇中挣脱,悠悠转醒时,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清雅的竹制家具,空气中漂浮的苦涩药香,以及坐在榻边椅凳上,单手支额,似乎因极度疲惫而小憩的青衫男子。

他面容俊逸,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疏离与倦意,但即便在睡梦中,那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依旧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清冷气质。

她微微动了动,试图撑起虚弱无力的身体,细微的响动立刻惊醒了浅眠的谢云舟。

他倏然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初时还带着一丝刚醒的迷茫,但瞬间便恢复了清明,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是……你救了我?”

她的声音因高热和虚弱而异常沙哑干涩,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我见犹怜的柔软与无助。

那双初睁的眼眸,如同被山涧清泉洗过,虽然带着病后的朦胧,却清澈见底,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里面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迷茫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雏鸟般的依赖。

“不然呢?”

梦中的谢云舟,几乎是立刻戴上了那副惯有的、略带毒舌的面具,仿佛这样才能掩饰内心因她醒来而悄然泛起的、一丝莫名的涟漪。

他指尖习惯性地捻起一枚放在旁边矮几上的银针,银针在透过窗纸的朦胧光线下闪烁着凛冽的寒光。

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淡然:“凤大小姐若是雅兴非凡,喜好在这春寒料峭时节与涧水亲近,下次还请择个暖和日子,或者……找个水性好的仆从在旁候着。

毕竟,不是每次都能运气这般‘好’,恰巧碰到我这种不怕惹麻烦上身的‘庸医’。”

然而,他口中说着“庸医”,手下为她施针祛除体内残留寒邪的手法,却精准玄妙到了极致,认穴之准,力道之稳,时机之妙,堪称艺术。

他后续开出的调理药方,更是反复斟酌,增一味减一钱都思虑再三,务求在最快拔除病根的同时,将药性对她这娇贵身体的潜在伤害降到最低,温和得与他嘴上毫不留情的态度判若两人。

这场由落水引发的风寒,来势汹汹,去得却不算太快。

在凤九歌需要静心养病的这段日子里,梦境的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流淌得格外缓慢而温柔。

她没有像现实中那样,立刻被推回那个充满算计、需要时刻提防苏清婉明枪暗箭的凤家牢笼,也没有立刻被卷入前朝遗孤、凤家嫡女那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少女的身份漩涡之中。

而是在这片仿佛与世隔绝、只有药香与鸟鸣的药王谷,意外地获得了一段偷来的、近乎奢侈的平静时光。

这份难得的安宁,让她紧绷的心弦渐渐放松。

她开始对这个救了她性命、言语刻薄、行为却细致入微的神医谷主,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与日渐加深的依赖。

她会在他去药田劳作时,拖着尚未完全康复的、有些虚弱的身体,悄悄跟在他身后,看他如何熟练地辨别那些在她眼中模样都差不多的花花草草,听他用清冷的嗓音,讲解着每一种药材的性味归经、相生相克之理。

她会在他于药房中潜心研制新药时,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小凳上,帮他分拣、清洗、晾晒药材,偶尔抬起明亮的眼眸,提出一些虽然稚嫩、却往往能触及关键、充满灵气的疑问。

“谢神医,这株紫色的小花,为何闻着香甜,你却说是剧毒?”

“谢神医,你刚才放入药杵里的那味黑色石头,真的能治病吗?”

“谢神医……”

起初,梦中的谢云舟还会用“麻烦”、“聒噪”之类的话语试图让她安静。

但渐渐地,他发现看着她因学到新知识而闪闪发亮的眼睛,听着她那些充满好奇的、软糯的提问,竟让他这座常年冰封的山谷,似乎也悄然渗入了些许暖意。

他开始不再吝啬言语,会耐心地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从“曼陀罗花香致幻,根茎更毒”到“磁石虽貌不惊人,却能镇惊安神,潜阳纳气”。

他会因她一个恍然的、如同拨云见月般的微笑,而觉得满室苦涩的药香都仿佛变得甘甜起来。

会在她对某些复杂深奥的医理感到困惑、秀眉微蹙时,不自觉地放慢语速,搜肠刮肚地用最浅显易懂的比喻,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直到她眼中重新亮起那抹领悟的、如同星子坠落般的光芒。

他甚至,开始主动教她一些基础的医术。

从最浅显的人体经络穴位,到常见药草的形态、功效与辨识要点,再到一些简单却实用的急救方剂与手法。

他惊讶地,甚至带着几分惊喜地发现,这个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贵族少女,在医术一道上,竟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悟性与举一反三的天赋。

许多知识点,他只需稍加点拨,她便能立刻领会精髓,甚至能联想到相关的病例或药方。

看着她那双原本只识锦绣繁华、绫罗珠翠的眼眸,如今却对着一株不起眼的草药、或是一张繁复的经络图也能熠熠生辉,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看着她因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一个冷僻穴位、或是成功配制出一份简单的金疮药而露出的、带着小小得意与满足的、鲜活灵动的笑容。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成就感与难以言喻的温柔情愫,如同谷中那些在春雨后悄然滋生、无声蔓延的藤蔓,在不经意间,已然爬满了他的心墙,将他那颗孤寂了太久的心,温柔地缠绕、包裹。

三 朝夕生情

他梦见他们一起,在晨曦尚未彻底驱散山间薄雾时,便踏着晶莹的露珠,并肩进入药王谷后方的深山采药。

他青衫飘逸,步履从容,身影在缭绕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谪仙临世。

她则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淡粉色素罗短襦,长发简束,身影翩跹,如同误入凡间的山精灵魅。

山林间雾气氤氲,如同乳白色的轻纱,将远山近树渲染得如同水墨丹青。

清脆的鸟鸣在枝头跳跃,偶尔有受惊的小兽从草丛中窜过,留下窸窣的声响。

他会细致地指着崖壁缝隙间一株不起眼的植物,告诉她那是“石见穿”,如何采摘才能保全药性,治疗何种病症有何禁忌。

她会认真聆听,时而点头,时而发问。

偶尔需要攀爬陡峭之处,她会下意识地抓住他伸过来的手,那温软细腻的触感,竟让他心头莫名一悸。

阳光终于穿透层层叠叠的浓密树冠,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跳跃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与各种药草混合的清新气息。

那一刻,山中无甲子,岁月仿佛被无限拉长,静好得让人心甘情愿沉溺其中,希望时光就此停驻,永不流逝。

他梦见他们在月色如练、清辉漫洒的夜晚,并肩坐在竹舍外那几级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的石阶上。

面前低矮的梨木小几上,随意摆放着几卷摊开的医术孤本和一壶刚刚沏好的、散发着袅袅白雾与清冽香气的药草茶。

他会就着皎洁明亮、如同水银泻地般的月光,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几分清冷质感的嗓音,为她讲解《黄帝内经》中某些深奥的篇章,或是《难经》里悬而未决的疑点。

有时也会兴致来了,讲述他早年云游四方、行医济世时遇到的奇闻异事、疑难杂症。

她则常常双手托着香腮,听得入了神。

那双比天上星辰还要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倒映着漫天璀璨的星子和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专注而认真的侧影。

晚风轻柔地拂过,带来竹叶相互摩擦的沙沙细响,和远处药田里若有若无的、淡淡的夜来花香。

他偶尔会侧过头,便能看见她唇角微扬的、柔和而恬静的弧度。

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信任与依赖。

那一刻,他心中那片荒芜了许久的天地,仿佛被这温柔的月色与她的目光悄然填满,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让他几乎想要叹息的宁静与充盈。

他甚至梦见,当苏清婉那无所不在的阴谋爪牙,终于循着蛛丝马迹,试图将触角伸入这片被他视为净土的药王谷,想要再次将凤九歌拖回那个充满算计与危险的泥沼时,他们不再是孤身面对。

梦中的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凤九歌濒临绝境时匆匆赶到、或是因着“观察特殊病例”、“记录重生奇迹”这类冰冷理由而留在她身边的、带着疏离感的旁观者。

他理所当然地、坚定无比地站在了她的身前。

用他精绝的医术、超凡的智慧、以及药王谷在江湖中积累的庞大而隐秘的人脉与力量,与她并肩,共同应对那些来自暗处的、防不胜防的冷箭与精心设计的毒计。

他随手调配出的、无色无味的奇药,能让心怀不轨者当众出丑,自食恶果。

他敏锐的洞察力,能轻易识破那些环环相扣的陷阱。

他只需一封密信,便能调动谷外势力,为她挡去许多即将临身的明枪暗箭,将危险消弭于无形。

在梦中,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的授业师长,更是她可以毫无保留托付后背、携手抗敌、休戚与共的伙伴。

他倾尽了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所有温柔、耐心与守护,如同最辛勤的园丁,呵护着这株曾经濒临凋零的奇花。

他看着她在自己的庇护与引导下,从一个落水后惊慌无助、只能依靠他人的贵族少女,逐渐抽枝发芽,蜕变成一个眼神日渐坚定、内心不断强大、甚至能灵活运用他教授的医术与智谋反过来保护自己、乃至在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的、绽放出独属于她自己璀璨光芒的非凡女子。

他教会她识别世间百毒的特性与解法,她便能在后来不可避免的宫廷宴饮中,巧妙地避开那些精心伪装的饮食陷阱。

他教会她银针制穴、点穴防身的技巧,她便能在遭遇突发危险时,不再只是束手待毙,而是有了一丝果断反击、争取时间的能力。

他潜移默化地,将一些源于现代心理学(在梦中被他巧妙地包装成“医者需明心见性、察言观色”之理)的洞察人心之法传授于她。

她便开始能隐隐约约地,看穿苏清婉那常年佩戴的、完美无瑕的伪善面具下,所隐藏的嫉妒、贪婪与真实意图。

在这个过程中,梦中的谢云舟,无可避免地,深深地、沉沦地爱上了这个由他一手从死亡边缘拉回、亲眼见证其每一步成长与蜕变、灵魂与智慧都在熠熠生辉的女子。

这份爱,不同于现实中那种始于对“重生”这一生命奇迹的纯粹探究兴趣,终于对那个饱经沧桑、坚韧不屈的灵魂本身所产生的敬意与不得不放手的成全。

梦中的爱,更加具象,更加缠绵入骨。

带着朝夕相处积累的点滴温度,带着耳鬓厮磨间滋生的亲昵,带着并肩作战锤炼出的默契,如同最醇厚的酒,无声无息地浸透了他生命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光阴。

他爱她聪慧灵动的眼眸,爱她学习医术时全神贯注的认真侧脸,爱她面对困难时不服输的、微微扬起下巴的倔强,爱她偶尔在他面前才会不经意流露出的、带着些许娇憨的依赖与小女儿情态。

他以为,在这个由他亲手改写相遇剧本、由他全程陪伴成长、由他悉心守护未来的故事里,他或许,真的可以挣脱那看似既定的命运丝线,拥有一个与冰冷现实截然不同的、温暖而圆满的结局。

他甚至开始在梦中勾勒更遥远的未来。

想着等她再长大一些,等她彻底摆脱凤家的束缚,等他处理好药王谷与外界的一些纷扰,或许……他们可以一直这样,在这片世外桃源,研习医术,救治世人,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四 宿命裂痕

然而,梦境终究是梦境。

它或许能凭借强大的执念,构建一个看似完美的“如果”,却无法真正篡改那些深植于灵魂最深处、与更宏大宇宙法则相连的宿命纽带。

在一个看似平常、与其他温馨片段无异的梦境时段里,谢云舟回忆起凤九歌身体偶尔会出现的一种奇异状况——

并非受伤或生病,而是在她情绪剧烈波动,或是月圆之夜,她的皮肤会莫名地变得有些透明。

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被光线穿透,能隐约看到皮下的青色血管细微的脉络,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感。

与此同时,她会感到一阵短暂的虚弱与乏力,需要静坐片刻才能恢复。

这症状与现实世界中凤九歌那逐渐显现的“琉璃化”体质何其相似,却又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

更像是一种潜藏在她血脉深处的、某种神秘特质的偶然显现,而非外力所致。

梦中的谢云舟,凭借着高超的医术和对她身体状况近乎偏执的关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一种想要更好地保护她、让她从内到外都变得更加强大、足以应对未来任何未知风险的强烈冲动,促使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冒进的尝试。

他决定动用谢家秘传、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轻用的一种金针秘法。

据古籍残卷记载,此秘法能以特殊手法刺激人体潜在生机,激发潜能,固本培元,理论上或许能改善、甚至彻底消除她这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体质倾向。

那是一个月色格外明亮、几乎有些妖异的夜晚。

银盘似的月亮高悬中天,清冷的光辉将整个药王谷照得亮如白昼,连竹叶的脉络都清晰可辨。

他在竹舍内点燃了有助于宁神静气的上等檀香,青烟袅袅,如同笔直的线香。

所有需要用到的器具——不同规格的金针、温酒的玉杯、洁净的白布、备用的急救丹药——都已整齐地摆放在榻边的矮几上。

凤九歌对他全然信赖,依言安静地躺在那张熟悉的竹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

清澈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里面充满了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甚至带着一丝对未知尝试的好奇。

“放松心神,可能会有些许酸麻胀痛之感,务必忍耐。”

他指尖捻起一根细如牛毫、却因特殊锻造工艺而闪烁着柔和金色光泽的长针,语气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合着温柔与难以掩饰的凝重。

她轻轻点了点头,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安抚他的笑意,然后顺从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道乖巧的阴影。

谢云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一丝莫名的不安,凝神静气,将体内精纯温和的内力,如同春蚕吐丝般,绵绵不绝地灌注于手中的金针之上。

他的手法精准而玄奥,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缓缓地、稳定地,将金针刺入了她头顶正中的百会穴。

金针入体,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一丝内力,如同最谨慎的探险者,试图循着她纤细而复杂的经脉,缓缓深入,去触碰、去唤醒那沉睡在她身体深处的、所谓的“潜能”。

起初,一切似乎异常顺利。

他确实能感受到,在她丹田气海深处,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柔和的能量,如同沉睡的幼龙,被他的内力稍稍引动,开始缓缓苏醒、流转。

他心中微喜,正欲按照秘法记载,引导这股能量游走周天,强化她的经脉与脏腑。

然而,就在他试图进一步深入,将内力探向她那“琉璃化”表象之下,那更深层次的、仿佛是一切源头的生命核心时——

异变陡生!

他附着在金针上的、那缕凝练如丝的内力,仿佛不是进入了一个人的身体,而是骤然撞上了一片浩瀚无垠、冰冷而神秘、遵循着完全未知法则运行的——

星空!

一股庞大、古老、苍茫、完全超越了凡人医术甚至武学范畴的恐怖力量,带着星辰运行般的永恒轨迹与漠然韵律,温和却无比坚定地、毫无转圜余地地将他的内力瞬间弹开、阻隔在外!

那感觉,如同蜉蝣试图撼动巨树,萤火之光妄想窥探宇宙之浩瀚!

他心中大骇,不死心地试图集中精神,再次冲击。

那股潜藏的力量便如同被激怒的潮汐般骤然涌动,不仅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力量彻底瓦解、吞噬,更反震得他手腕剧痛,虎口发麻,连带着胸口气血都是一阵翻涌,喉头甚至泛起一丝腥甜!

与此同时,躺在榻上的凤九歌,似乎也感受到了体内的异常波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痛苦的呢喃。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她纤细白皙的颈后,那枚平日里完全隐藏、毫无痕迹的朱砂色胎记,竟在清冷的月光下骤然浮现出来!

那胎记并非静止,而是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如同星辉般璀璨而冰冷的光芒,明灭不定,仿佛在与遥远星空的某处神秘存在相互呼应!

谢云舟猛地将金针撤出,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道残影。

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额角与鼻尖瞬间渗出了大量细密的冷汗,顺着俊逸的脸颊线条滑落。

他怔怔地、几乎是惊恐地看着那枚随着金针离体而逐渐隐去、光芒消散的朱砂胎记。

感受着指尖残留的、那如同直面宇宙洪荒般的、浩瀚如星海的力量余韵。

一颗心如同被瞬间浸入了万年冰窟,直直地向下坠落,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

他明白了。

他终于,彻底地、绝望地明白了。

他试图用凡间的医术、用谢家传承的金针、用他自以为是的深情与守护去改变、去干预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体质问题或隐疾!

那是一种烙印!

一种与某种古老而强大、源自星辰本源的力量紧密相连的、不可分割的宿命印记!

这绝非他区区一个凡间医者,凭借所谓的秘法、银针、草药,就可以窥探、可以理解、甚至可以妄想扭转的领域!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夹杂着巨大的恐惧与明悟,如同最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缠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直观地意识到,无论他这个梦做得多么美好,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想要为她营造一个安全的港湾,无论他倾注了多少温柔与心血。

有些东西,是从她诞生之初,或许更早,就已经注定,无法更改。

她的命运,从最深的根源处,就与另一个存在、与那面只存在于古老传说中的“星陨之镜”、与那浩瀚的星辰之力,牢牢地、不可分割地捆绑在一起。

而他谢云舟,即使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如天神般降临,即使陪伴她度过无数日夜,即使倾尽所有温柔与守护,也终究……

只是一个徘徊在她命运边缘的、无法触及那最核心秘密的……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这个认知,如同九天惊雷,在他精心构建的、美好得如同琉璃花园般的梦境中,炸开了第一道清晰而狰狞的、带着宿命悲音的裂痕。

裂痕背后,是冰冷而无情的、真实的宇宙法则。

五 梦碎时刻

而这道裂痕,在梦境接近尾声、那隐藏的宿命之力开始显现其无可抗拒的意志时,被无限放大,直至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奢望与幻想,将这场美梦化为最彻底的镜花水月。

梦境的最后,场景开始模糊而急促地切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粗暴地翻动书页。

似乎是因谷外传来紧急消息,凤家或有变故,亦或是苏清婉的势力活动越发猖獗,他们不得不暂时离开这片世外桃源,前往京城处理一些必须面对的事务。

就在某个灯火阑珊、人流如织的喧闹街角,或者某个权贵云集、珠光宝气的宴会间隙(梦中的记忆于此混乱不堪),他记不清具体的前因后果了。

只记得那个画面,如同被最炽热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痛楚,狠狠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永世无法磨灭——

她,凤九歌,穿着一身他亲自为她挑选的、淡雅如烟的雨过天青色长裙,站在熙熙攘攘、喧嚣鼎沸的人群之中。

然而,她的目光,却在某一瞬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穿越了所有嘈杂的人声、晃动的光影与虚伪的寒暄,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如同孤峰般遗世独立的身影上。

是萧无痕。

他依旧戴着那半张标志性的、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玄铁面具,遮住了左眼处据说狰狞的旧疤,身着毫无纹饰的墨色常服。

身姿挺拔如悬崖边傲然独立的苍松,周身自然而然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仿佛来自极北之地的冷冽气场,与周遭的浮华喧嚣格格不入,自成一方孤寂的世界。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或许在等待什么人,或许只是在观察,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看向她这个方向。

然而,就在凤九歌的目光触及到他身影的那一刹那,谢云舟清晰地、痛彻心扉地看到了她脸上所有的变化。

她脸上那种在他面前时而灵动狡黠、时而依赖信任、时而专注认真、时而娇憨浅笑的神情,如同被狂风卷走的落叶,瞬息之间褪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其存在的、极其复杂而深刻、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的情感洪流!

那里面有无法掩饰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与生死界限、早已融入骨血的深刻爱恋。

有刻骨铭心、几乎要从眼眶中满溢出来的、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与深入骨髓的愧疚。

有难以言喻的、如同决堤江河般的思念。

还有一种……仿佛漂泊了千万年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唯一港湾的、带着颤抖与呜咽的……灵魂归属感。

那种眼神,太沉重,太炽热,太绝望,又太……宿命。

仿佛她整个生命的意义,她所有的爱恨情仇,她前世今生的所有记忆与情感,都在那一眼中,毫无保留地、义无反顾地投射到了那个冰冷的身影之上。

那是他在梦中倾尽所有温柔、陪伴她度过无数日夜、教会她坚强与医术、共同面对风雨、自以为已经占据了她生命中重要位置的漫长时光里,都从未得到过的、哪怕一丝一毫类似的眼神!

哪怕是在他们梦境中最亲近、最默契、最像是心意相通的时刻,她看向他的目光,也始终带着感激、信赖、亲近,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朦胧的好感。

但绝没有这般……仿佛燃烧着整个生命与灵魂所有的能量、深刻到令人心碎、绝望到令人窒息、又带着飞蛾扑火般决绝的爱意!

谢云舟就站在她的身旁,近得能清晰地看见她微微颤抖的睫毛,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药草清香(那是他特意为她调配的安神香囊),能感受到她骤然变得急促而轻微的呼吸。

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却又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由时间和命运共同铸造的、无法逾越的浩瀚天堑。

他看着她怔怔地望着那个方向,如同化作了一尊望夫石。

看着她眼中迅速积聚起朦胧的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看着她血色尽失、微微颤抖的唇瓣。

看着她整个人仿佛被那道冰冷沉默的身影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生气、活力与色彩,只余下那片汹涌的、他拼尽全力也无法介入分毫的、属于她与另一个人的、完整而封闭的情感世界。

他明白了。

彻底地、绝望地、毫无转圜余地地,明白了。

原来,他精心构建的这场美梦,这场他以为可以凭借早到的相遇、倾心的陪伴、悉心的教导来改写结局、可以真正拥有她的梦,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虚幻的沙土之上。

是空中楼阁,是镜中花,是水中月。

无论他多么早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无论他给予多少无微不至的陪伴与守护,无论他们之间有过多少看似美好的回忆与共同的经历。

在她灵魂的最深处,那最核心、最本质的地方,早已被另一个人的身影,以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抗衡的、源于前世今生乃至更久远宿命的方式,牢牢地、永恒地占据,不容任何后来者置喙。

有些缘分,注定是生命中华丽的篇章,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却终究……只是她漫长旅途中的过客。

而非那个能够停驻她漂泊灵魂的……归人。

梦境的画面,开始如同被大水浸染的水墨画般,色彩迅速晕开、模糊、消散。

药王谷宁静的竹舍,山涧旁的清新空气与泠泠水声,采药时的欢声笑语与指尖相触的瞬间悸动,月下研读的静谧时光与并肩而坐的温暖,共同应对阴谋时的默契信任与相视一笑的心照不宣……

所有他珍视的、以为牢牢握在手中的美好一切,都如同指间紧握的流沙,无可挽回地、加速地流逝,最终化为虚无。

最终,所有的色彩、声音、触感、情感,都归于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的黑暗。

将他连同他那未及说出口的、深沉而无望的爱恋,一同彻底吞噬、湮灭。

六 梦醒封存

……

竹舍内,案头那盏摇曳了整夜的烛火,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灯油,轻轻爆出一个细微的灯花。

随即,火焰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留下一缕淡淡的青烟和焦炭气息。

几乎就在同时,榻上的谢云舟,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仿佛在与那沉沦的梦境做最后的搏斗,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显得有些朦胧的竹制屋顶,那纵横交错的竹篾纹理,是他看了无数遍的模样。

鼻尖萦绕的,是清苦而熟悉的、混合了数十种药材的、独属于药王谷的复杂气息。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正是最黑暗的时刻,只有东方天际线处,顽强地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鱼腹般的灰白色。

他回来了。

从那个美好得令人心碎、又残酷得令人绝望的、耗尽了他所有情感力气的梦境中,挣脱了出来,回到了冰冷的、无法更改的现实。

他静静地躺着,没有立刻起身,甚至没有移动一根手指。

身体因为霸道药力的冲击和长时间的昏睡,而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僵硬,四肢百骸都泛着酸软无力之感。

但更深的,是那种从梦境最深处延续到现实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空的、巨大的空洞与怅然。

心口处,残留着被那宿命一眼洞穿的、清晰的、绵延不绝的痛楚。

他缓缓地、极其迟缓地抬起仿佛有千钧重的手臂,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触碰到自己的眼角。

那里,一片冰凉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湿意。

他怔住了,手指就那样停留在眼角,感受着那与他平日形象格格不入的液体带来的触感。

谢云舟,药王谷的少主,江湖人称毒舌冷情、见惯生死、喜怒不形于色的神医,竟然……在那样一场虚幻的梦境里,不受控制地……落泪了吗?

他就这样维持着这个近乎僵硬的姿势,在逐渐被晨曦微光驱散黑暗的竹舍内,许久许久都未曾动弹一下。

窗外的天色,在他空洞的注视下,一点点、不可逆转地亮了起来。

雀鸟开始在外面的竹枝上啁啾鸣叫,声音清脆而充满生机,打破了山谷持续一夜的死寂。

温暖的、金红色的阳光,终于势不可挡地穿透薄薄的窗纸,在室内干净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而跳跃的光影。

最终,他深深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了所有生命力般的、从胸腔最深处发出的叹息,动作有些滞涩地坐起身来。

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窗前那张古朴的书案上。

那里,摆放着他平日里记录药方、撰写医案所用的文房四宝——

一方端砚,一支狼毫,一叠素笺,还有那块他用了多年、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松烟墨。

他沉默地起身,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书案前。

挽起略显宽大的白色寝衣袖子,露出清瘦的手腕,他开始沉默地、一下一下地研墨。

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的沙沙声,是此刻室内唯一的声响。

直到那池中之水墨黑浓稠,如同化不开的夜色。

然后,他铺开一张质地细腻的上好素笺,提起那支狼毫笔,在笔洗中润湿笔锋,蘸饱了乌黑的墨汁。

他开始极其认真、一字一句地,将梦中他为凤九歌精心调配过的所有药方——

那些用于驱散风寒、固本培元的,那些调理气血、安神定志的,那些解毒避瘴、增强体质的。

甚至包括那最终失败了、试图对抗那神秘“琉璃化”体质的金针秘法的全部思路、步骤、内力运行轨迹以及遭遇星辰之力反噬时的详细感受与后续推测……

还有他结合梦中观察与最后那刻骨铭心的明悟,对于她特殊体质与那浩瀚星辰之力之间可能存在关联的所有大胆猜想与逻辑推演……

悉数、毫无保留地记录下来。

他的笔迹,依旧是他特有的那种风格,带着几分医者特有的洒脱不羁,却又因常年书写药方而保持着工整清晰,便于辨认。

但若是有熟悉他笔迹的人在此,细看之下,便能发现那笔锋的转折顿挫之间,比往日少了几分随意不羁,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涩然。

仿佛每一笔、每一划,都承载着梦境中那无法言说的重量与无奈。

他一口气写了很久,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也忘记了窗外已然高升的日头,忘记了空气中渐渐升腾的暖意。

直到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棂,明晃晃地洒满整个房间,将书案也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中。

桌案上,原本空白的素笺已经堆叠起了厚厚一沓,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力透纸背的墨迹,仿佛将他那场大梦的精华与残骸,都凝固在了这字里行间。

他终于停下笔,将狼毫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

然后,他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张,上面记录的,正是那试图激发潜能、却最终遭遇星辰之力无情反噬的金针秘法全部细节。

他凝视着上面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字句,眼前仿佛又清晰地浮现出梦中她颈后那枚在月光下骤然浮现、散发着冰冷星辉的朱砂胎记。

以及她站在熙攘人群中,望向萧无痕时,那深刻到令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窒息的眼神。

他轻轻地、近乎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欢愉,只充满了无尽的落寞、释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对自己的嘲弄。

然后,他仔细地、近乎虔诚地将所有记录下来的纸张,按照类别与顺序,一张张整理好,边缘对齐,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整理易碎的蝶翼。

最后,他用一根颜色素雅、质地柔韧的细丝线,将这一大沓凝聚了他一场深情大梦、却注定无法在现实中送出、也无人能懂的心血结晶,捆扎得整整齐齐。

他抱着这沓厚厚的纸卷,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置着一个他专用的、用上百年沉香木精心打造的医箱。

木料本身散发着悠远沉静的香气,能防虫蛀,避湿气,是他存放最为珍贵医书、药方和私人手札的地方。

他打开医箱的铜扣,掀开箱盖,里面是分类极其严谨、摆放得一丝不苟的各种卷册、手抄本和形态各异的玉瓶、瓷罐。

他的手,越过了那些代表着谢家无数代人心血与荣耀的秘传医典。

越过了那些他耗费无数日夜、苦心孤诣研制而成的、足以在江湖乃至朝堂掀起惊涛骇浪的独门丹药与毒方。

径直伸向了医箱最底层,一个设计精巧、几乎从不轻易开启的隐蔽暗格。

他伸出食指,在暗格边缘某个不起眼的凹陷处轻轻一按,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机括轻响,暗格的挡板悄然滑开,露出了里面狭小而洁净的空间。

他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捆扎整齐的纸卷,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寂然。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沓凝聚了他一场镜花水月幻梦的“心血”,郑重地、轻轻地,放入了那幽暗的格子里。

“咔哒。”

又是一声轻微的响动,暗格的挡板严丝合缝地关上,将里面的秘密与外界彻底隔绝。

仿佛也同时,将他心中那片刚刚在梦中不受控制地肆意生长、绽放、却终究无望结果、只得凋零的柔情,与那场耗尽了他所有幻想与期待的幻梦,一同彻底地、永久地封存、埋葬。

他知道,现实中的那个她,那个已经涅盘重生、携着前世记忆与血海深仇归来、命运与萧无痕紧密纠缠如同共生、正在波澜壮阔的世间书写属于他们自己血与火、爱与憎传奇的凤九歌,或许……永远也不需要,也不会在意这些了。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青色的衣衫上投下明亮而温暖的光斑。

却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驱散他周身那层淡淡的、源自梦醒时分巨大落差与深刻明悟的、深入骨髓的孤寂与凉意。

他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谷中在阳光下生机盎然、绿意葱茏的片片药田,和远处那依旧被淡淡云雾缭绕、显得神秘而缥缈的连绵山峰,沉默了良久。

最终,只是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再次从肺腑深处,叹息了一声。

那叹息声,如同最后一枚落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便迅速消散在谷中清新的空气里,再无痕迹。

是梦境窥见了另一种可能,还是执念催生了虚妄的投影?当现实的轨迹与梦境的残影交织,这份被深埋的、超越现世医术认知的“心血”,是否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撬动宿命棋盘的一颗……意想不到的棋子?

(第114章 平行·云舟的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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