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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凤九歌的感知中彻底倾覆、崩解。

萧无痕那如山岳般巍然矗立的玄色身影,那杆闪烁着死亡幽光的冰冷枪尖,乃至整个弥漫着肃杀之气的演武场,都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投入了沸腾的漩涡,疯狂地扭曲、旋转,最终被从视野边缘汹涌漫上的、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吞噬。

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眩晕感,如同无形却狂暴的海啸,将她所有的理智与对外界的感知拍打得支离破碎。

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猛烈地撞击着胸腔骨骼,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仿佛下一瞬就要破膛而出。

而左臂内侧,那片已然产生异变的肌肤之下,传来的不再是先前细微的、如同冰晶刺入的刺痛,而是转化为了千万根烧得通红炽热的铁钎,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入!穿透皮肉,直抵骨髓,甚至灼烧着她战栗的灵魂!

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被某种不可抗力强行剥离、瓦解的极致剧痛,让她在瞬间窒息,几乎要立刻晕死过去。

“呃啊……”

一声短促而破碎的、饱含痛苦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她血色尽失的唇间逸出。

原本莹白如玉的脸颊,此刻褪尽了所有生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非人的苍白,宛若绝世琉璃在强光下映出的、美丽却极度脆弱的光泽。

豆大的冷汗不再是细密沁出,而是瞬间成股滚落,沿着她光滑的鬓角与优美的颈线急速滑下,在她月白色的素雅衣襟上,晕开一团团深色的、狼狈的湿痕。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饕餮巨兽一口吞噬殆尽,双腿软得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她猛地一个剧烈的趔趄,整个世界在她脚下颠倒倾覆,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眼看就要毫无缓冲地、重重地砸在脚下那冰冷、坚硬、毫无怜悯可言的青石板地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一点一直锁定在她眉心、散发着刺骨杀意的冰冷寒芒,倏然间消失了。

萧无痕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玄色残影。

那杆乌沉木长枪被他以一种近乎随意的姿态向后一掷,划过一道凌厉精准的弧线,“铿”的一声脆响,稳稳地回归了兵器架上的原位,黝黑的枪身犹自带着嗡鸣,微微震颤。

而他自己,已如鬼魅瞬移般,欺近至凤九歌身前。

在她虚软如泥的身体即将与冰冷地面接触的前一刹那,一只骨节分明、布满了厚实茧子、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大手,如同骤然发动的精钢捕兽夹,猛地、毫不留情地攥住了她那只正承受着非人痛苦的左手手腕!

“唔!”

手腕处传来的、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巨大力道,与琉璃化区域本身那尖锐的、撕裂灵魂般的剧痛悍然叠加,让凤九歌痛得眼前阵阵发黑,喉间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泣音的呜咽。

她本能地、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挣扎,想要甩开这铁钳般冷酷的禁锢。

然而那只手却如同在她纤细的腕上生了根,纹丝不动,反而因她这微弱的抗拒而收得更紧。

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带着沙场特有残酷意味的掌控力,几乎要将她的腕骨碾碎,也彻底粉碎了她任何试图掩饰或逃离的微弱妄想。

萧无痕的目光,锐利如瞄准了致命弱点的鹰隼,死死地钉在他紧握的那截手腕上方,那被月白色宽大衣袖半遮半掩的、正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区域。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所见的异样,此刻在极近的距离下,纤毫毕现,带来的冲击远比之前更加直接、更加触目惊心!

他没有丝毫迟疑,另一只手如同出击的毒蛇般迅疾探出,动作粗暴直接,毫无世家公子对待贵女应有的温存与礼节,一把将凤九歌那碍事的袖口用力向上捋去!

一截纤细得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的小臂,彻底暴露在了秋日苍白却依旧带着几分炽烈意味的阳光之下。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足以让任何见多识广、心志坚毅之人骇然失色!

以手腕上方约两寸处为起点,向上蔓延开一片约莫三指宽的区域,那里的肌肤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类血肉应有的温润质感与健康色泽。

它变得异常光滑,甚至反射着一种类似于上好瓷器或琉璃的、冰冷而缺乏生气的光泽,呈现出一种近乎完全透明的、诡异的苍白!

秋日的阳光似乎能毫无阻碍地穿透这层薄薄的“琉璃”,清晰地映照出皮下分布着的、淡青色的纤细血管,以及更深层一些、若隐若现的、模糊的筋肉脉络。

它们如同被完美封存在透明琥珀中的精致标本,美丽,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彻头彻尾的非人感。

这片区域的边缘,与周围那雪白细腻的正常肌肤形成了极其突兀和刺眼的对比,那界限分明,绝非自然的渐变,更像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蛮横的力量,硬生生地将血肉之躯“转化”成了这脆弱的、非人的琉璃形态!

这绝非寻常的伤病,更非什么奇特的胎记!

这是一种……完全超出了萧无痕过往所有认知与经验的、匪夷所思的、近乎妖异的突变!

萧无痕那双隐藏在冰冷玄铁面具之后的深邃眼眸,瞳孔控制不住地剧烈收缩,那冰封万里、鲜少波动的眼底,终于清晰地翻涌起无法掩饰的震惊浪潮,以及随之而来的、浓烈到极致的疑惑与审视!

他半生戎马,喋血沙场,什么样的惨烈伤势、诡异毒症没有见过?断肢残骸,腐肉脓疮,皆不能让他眉梢动上分毫。

然而,眼前这美丽得妖异、又脆弱得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彻底碎裂的景象,却让他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超乎自然的、近乎荒诞的战栗。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所触碰到的这片透明肌肤,传来的是一种微凉而坚硬的、完全不属于人类血肉的怪异触感,像是在抚摸一件精心烧制却又极度易碎、价值连城的古董琉璃器。

“这是何物?!”

他的声音依旧维持着惯有的低沉,但那底层深处,却难以抑制地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颤。

这不仅仅是对未知事物的质问,更是一种对超出掌控范围力量的、本能的高度警惕与凛然。

凤九歌在这一刻,只觉得一颗心直直地坠入了万丈冰窟,被瞬间冻结。

她最大的、拼尽全力想要隐藏的秘密之一,竟以这样一种最狼狈、最不受控制的方式,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这个她前世亏欠最深、今生最为忌惮也最为复杂的男人面前。

无边的恐慌、深沉的绝望,还有一种被彻底剥开所有伪装、无所遁形的无助与羞耻感,如同无数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要碎裂,无法呼吸。

她用尽残存的力气挣扎着,试图从那铁钳般的大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臂,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虚弱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放开我……王爷……求你……放手……”

然而,她那点微弱的力气,在萧无痕那经历过无数战场厮杀锤炼出的、如同磐石般的绝对力量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

就在两人这短暂而激烈的、近乎纠缠的角力中,一个谁也无法预料、足以改变后续轨迹的变数,悄然发生了。

萧无痕紧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的虎口处——方才练枪时,因瞬间的爆发发力,被粗糙的乌沉木枪杆摩擦崩开了一道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伤口。

此刻,一滴饱满的、蕴含着蓬勃生机与力量的、殷红的血珠,正顽强地从那小小的裂口中缓缓渗出,凝聚,然后,在她挣扎动作的微妙牵引下,恰好挣脱了皮肤的束缚,直直滴落,精准无误地沾染在了她小臂那片琉璃化的、透明得诡异的肌肤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悄然按住,停滞了流动。

那滴滚烫的、蕴含着至阳刚猛气息的鲜血,与那片冰冷、死寂、仿佛隔绝了所有生机的透明肌肤接触的瞬间——

“滋……”

一声极其轻微、恍若幻觉的异响,仿佛冬日里第一片雪花落入掌心悄然融化,又仿佛久旱龟裂的大地终于迎来了第一滴甘霖的浸润。

凤九歌猛地瞪大了那双因极致痛苦而氤氲着朦胧水汽的眸子,连挣扎都瞬间忘记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手臂上那正在发生的、违背常理的奇异变化牢牢攫住!

萧无痕的瞳孔,亦是再次骤然紧缩,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分毫不差地锁定在那滴血与透明肌肤接触的核心点上!

只见那滴殷红夺目的血珠,并未像寻常血液那般沿着肌肤纹理滑落或是迅速凝固结痂,而是仿佛遇到了某种无形的、强大的吸力,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那透明的肌肤缓缓地、“贪婪”地“吞噬”了进去!

鲜艳的红色在那片无瑕的“琉璃”之中迅速晕染开一丝极淡却无比醒目的粉红,宛若在纯净无瑕的皑皑雪地上,骤然绽放出一朵妖异而夺目的红梅,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诡异莫测的美感。

紧接着,更令人难以置信的神奇变化发生了!

那片原本承受着剧烈刺痛、甚至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连灵魂都要被抽空的虚无与崩解感的琉璃化区域,那尖锐到极致的、几乎要摧毁她所有意志的痛楚,竟如同退潮的海水般,迅速地、清晰地消褪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平和的暖意,以那滴血融入的点为核心,缓缓地、却坚定地向着四周扩散开来,如同春日里和煦温暖的阳光,终于融化了冻结已久的溪流,带来了久违的生机、安抚与修复。

而那片透明的区域,虽然并未立刻恢复成正常血肉的色泽与质感,但其上那种令人极度不安的、仿佛随时会“哗啦”一声彻底碎裂开来、化作齑粉的极致脆弱感,却明显地减弱了!

就连那原本突兀得刺眼的、与正常肌肤的界限,似乎也随之柔和、模糊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与此同时,凤九歌的脑海中,那因为过度使用系统能力和剧痛冲击而变得有些迟滞、充斥着杂乱刺耳警告音的系统界面,忽然轻微地、却稳定地波动了一下,仿佛被注入了一道强大而温和的稳定能量。

随即,一个清晰而冰冷的提示音,盖过了所有杂音,如同洪钟大吕般清晰地响起:

【警告:宿主生命能量波动急剧下滑,琉璃化进程加速……】

【检测到高契合度特殊生命能量注入……正在分析……】

【能量属性:至阳至刚,蕴含未知高活性因子,与宿主‘琉璃魄’体质存在高度互补性。】

【能量评级:极高。】

【效果判定:可有效中和部分‘琉璃化’负面效应,显着缓解痛楚,稳定宿主当前生命体征。状态稳定时间,视能量摄入量与宿主自身消耗而定。】

【提示:该生命能量源为优先补充选项。】

是萧无痕的血!真的有用!

《璇玑录》中那看似荒诞不羁、如同神话传说般的记载,竟然是真的!就在这绝望的深渊之底,她竟然真的找到了一线挣扎求存的、诡异的生机!

凤九歌的心中,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是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庆幸与狂喜?是对这诡异而神秘联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颤栗?还是对眼前这个她本该恨之、畏之、却又不得不倚仗其鲜血而存活的男人,所产生的、更加难以厘清的、复杂到极致的观感?

种种激烈矛盾的情绪,如同被打翻的五味瓶,在她心中疯狂地交织、碰撞、沸腾,让她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怔怔地、失神地看着自己手臂上那正在发生的、违背她所有认知的微妙变化,看着那滴已然彻底融入她肌肤、只留下一抹淡淡粉红痕迹的、属于萧无痕的鲜血,仿佛那是什么世间最奇异也最危险的物事。

萧无痕显然也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尽收眼底。

他扣着她手腕的力道,在不自觉间放松了些许。那双冰封千里的眼眸,此刻却如同投入了巨石的深潭,死死地凝视着那滴血消失的地方,以及那片似乎因此而暂时获得了“平静”与“滋养”的透明肌肤,眸底深处翻涌着剧烈而复杂的波澜。

震惊、疑惑、深入骨髓的探究欲,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准确分辨、更无法理解的、奇异而陌生的悸动。

他纵横沙场十余载,流血受伤如同家常便饭,他的血,能染红战旗,能威慑敌人,却从未想过,竟还能……以这种方式,“救治”一个人?救的,还是这个他恨之入骨、前世亲手奉上毒酒、今生亦时刻警惕、欲除之而后快的“毒妇”?

这完全颠覆了他过往所有的认知与经验,将他猛地拖入了一个超乎想象、光怪陆离的、巨大的谜团之中。

“……‘天妒’?”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不确定的恍惚,仿佛在努力从尘封的记忆碎片中搜寻着什么遥远而模糊的信息。

“这症状……本王似乎,曾在一本残破的北境古籍之中,见过只言片语的记载……谓之‘天妒’……”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秋风吹过松针,带着沙沙的质感。

但在眼下这极度安静、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演武场上微弱回响的氛围中,却清晰地、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凤九歌异常敏锐的耳中。

天妒?

凤九歌心头猛地一跳!这不是《璇玑录》中记载的名称!

“琉璃魄”与“琉璃化”是母亲手札中的称谓,而萧无痕竟然也从别的渠道听说过类似的症状?北境古籍?

是了,他常年镇守苦寒北疆,征战四方,接触过各种奇人异事、孤本秘录、乃至域外传说,知道一些迥异于中原的隐秘记载也不足为奇。

这无疑从侧面证实了,“琉璃化”这种诡异的现象,并非她凤九歌独有,也并非那来历不明的“因果镜”系统凭空制造,而是在这广袤世界的某些隐秘传承或古老记载中,确实存在过的、某种奇特体质或现象!

这为她后续探寻彻底解决这致命隐患之道,提供了另一条可能的、至关重要的线索!

这个意外的发现,像是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芒,骤然穿透了绝望的浓雾,让她在身心俱疲、深陷困局之时,又看到了一线新的希望与方向。

然而,此刻,她无暇也无力去深思这其中的关联与可能性。

萧无痕那锐利如刀、仿佛能解剖灵魂的目光,已经从她手臂上那诡异的变化,重新移回到了她的脸上。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最初那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和杀意的逼迫,而是混合了极度震惊之后的、更加深沉难测的探究,以及一种仿佛要将她从皮囊到灵魂都彻底剖析开来、看清每一分每一毫秘密的、令人心悸的锐利与专注。

手腕上的钳制虽然放松了些许,但依旧牢固得让她无法挣脱。

凤九歌深吸一口这王府中冰冷的、带着铁锈与松香气息的空气,强压下体内依旧残留的阵阵虚弱感和心头的万千纷乱思绪,用尽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猛地、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意味,将自己的手臂从他那滚烫(不知是他的体温,还是那血液带来的奇异错觉)而充满力量感的掌中抽了回来。

动作仓促,甚至带着一丝狼狈的抗拒与惊惶。

她迅速地将被捋起的、已然有些凌乱的袖口用力拉下,严严实实地、近乎惶恐地遮住了那截暴露了最大秘密的诡异小臂,仿佛只要遮挡住这骇人的异状,就能将方才那惊心动魄、匪夷所思的一幕彻底掩埋,当做从未发生。

做完这一切,她踉跄着向后小退了半步,纤细的脊背抵住了旁边冰冷坚硬的兵器架,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才让她虚软得如同棉花般的双腿勉强找到了支撑,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宣纸,额角鬓边的冷汗也未完全消退,湿漉漉地黏附着几缕乌黑碎发,显得格外脆弱堪怜。

但那双秋水般澄澈的眸子里,却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与极致痛苦后,重新凝聚起一丝强撑起来的、不容侵犯的镇定与骨子里的倔强。

她抬起眼,勇敢地、甚至是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意味,迎向萧无痕那深邃难明、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与秘密的目光,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哑与虚弱,却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

“王爷现在……可信了?我并非你的敌人,至少……现在不是。”

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语气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我身上发生的……一些连我自己都尚未完全弄清的变化,或许……也正是我如今处境堪忧、举步维艰的缘由。但无论如何,我对王爷,对凤家,绝无半分加害之心。”

这话,七分真,三分假。

真心在于,她此生确无悔恨,更无加害萧无痕与凤家之意,唯有赎罪与守护;假意在于,她巧妙地隐藏了重生的惊天秘密和“因果镜”系统的存在,只将这无法解释的、骇人听闻的“琉璃化”现象,作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困扰自身的“怪病”或“异变”推了出来,试图混淆视线,转移他探究的重点。

萧无痕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玄色的劲装完美地勾勒出他挺拔如山岳、坚实如磐石的体魄,银亮的肩甲在愈发炽烈的秋阳照耀下,反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芒,与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融为一体。

冰冷的玄铁面具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将他所有的表情与情绪都隔绝在后,唯有那双暴露在外的眼睛,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暗寒潭,清晰地倒映着凤九歌强自镇定的、苍白而脆弱的身影,以及她身后那片空旷、冷硬、毫无生气的演武场背景。

然而,他内心的震动与波澜,却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汹涌澎湃、复杂难言得多。

前世的恨意,如同深埋在地底、历经千年不灭的幽冥毒火,从未有一刻真正熄灭。

新婚之夜,她亲手递上的那杯穿肠腐骨的毒酒,她饮下时那混合着嘲讽、绝望与某种他至今未能理解的复杂眼神,凤家满门被抄斩时那冲天的火光与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息……

这一幕幕,都如同最深刻的烙印,带着灼热的痛楚,深深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成为他重生归来后,所有行动与决策的最底层驱动力。

他布局,他试探,他冷眼旁观,誓要让所有参与其中、造成那场悲剧的人,尤其是眼前这个他曾付诸信任却惨遭背叛的女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然而,眼前这个凤九歌,与他记忆中那个骄纵跋扈、愚蠢易怒、轻易就被苏清婉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毒妇”,相差何止云泥?

她变得聪慧隐忍,懂得利用假情报引蛇出洞,甚至敢于在他这位权倾朝野的镇北王面前玩弄心机;她能在他的步步紧逼、杀意凛然的威胁下,维持住表面上的镇定,并试图寻找破局之法;而如今,她更是展现出了一种完全超乎他想象和理解的、诡异而神秘的“秘密”……

这闻所未闻的“琉璃化”症状,这能被他的鲜血奇异“缓解”的、违背常理的反应……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团巨大的、迷雾般的漩涡,将他对她的认知彻底搅乱,指向了一个完全超乎他预料和掌控的、未知的方向。

她到底是谁?

是真的在经历某种匪夷所思的变故后,幡然醒悟,彻底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还是……这根本就是一场更加精妙、更加匪夷所思、投入了更大赌注的骗局?用这种超越常人理解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诡异“苦肉计”,来博取他的疑虑、混淆他的判断,甚至……引发他那不该有的、可笑的好奇与探究?

仇恨与怀疑,如同盘踞在心底最阴暗处的毒蛇,依旧是他思维的主流,不断地发出尖锐的警告嘶鸣。

但那股无法抑制的、强烈到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探究欲望,以及方才指尖触碰那非人肌肤、亲眼目睹自己的鲜血被其“吸收”并产生神奇效果时,内心深处划过的那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的悸动与波澜,却像是一颗投入看似平静冰湖的巨石,骤然打破了死寂,荡开了一圈圈剧烈而持久的、无法轻易平息的涟漪。

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堆积。

这沉默仿佛拥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这片空旷的演武场上,也压在凤九歌紧绷欲断的心弦上。每一秒都如同在锋利的刀尖上艰难踱步,漫长而煎熬,考验着双方的意志与耐力。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萧无痕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低沉,仿佛方才那瞬间的震惊与恍惚从未存在过。

但那冰层之下,却似乎涌动着一丝更加复杂难辨的情绪,一种介于威胁、警告与某种隐秘约定之间的微妙张力。

“你身上的秘密,比我想象的更多。”

他的目光,如同具有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她被衣袖严密遮盖的手臂,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衣料的阻碍,再次清晰地“看到”其下那诡异的景象。

“今日之事,若有第三人知晓……”

他刻意顿住,没有将话说完,但那未尽的语意之中,蕴含着的毫不掩饰的、凛冽刺骨的杀意,却比任何直白的威胁都更具压迫力。

这杀意,不仅针对她凤九歌本人,更针对任何可能窥探到这一秘密的、潜在的“第三人”。

凤九歌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但与此同时,一股隐秘的、劫后余生的松懈感也悄然蔓延开来。

他暂时没有继续穷追猛打地逼问,也没有因为这超常的异象而立刻将她视为妖孽就地格杀,这已经是目前形势下,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她顺应时势地低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柔弱的阴影,做出完全顺从的姿态,声音轻而坚定:

“臣女明白。此事……关乎臣女性命安危,绝非戏言,绝不会对外泄露半分。”

萧无痕深深地、久久地凝视了她一眼,那目光锐利如剑,似乎要穿透她这具看似柔弱不堪的皮囊,直窥其内里隐藏的真正灵魂,分辨她话语中每一分真伪。

最终,他漠然地转过身,不再将目光投注于她,仿佛她已不再值得他浪费更多的注意力,只是对着演武场边缘那片浓重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阴影处,沉声吩咐道:

“送凤小姐出府。”

“是。”

那名如同岩石般沉默、气息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玄衣侍卫,再次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躬身抱拳,利落地领命,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凤九歌用手紧紧扶着身后冰冷的兵器架,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子。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那股因萧无痕那一滴奇异鲜血而暂时稳定下来的、温润的暖意,正在四肢百骸中缓缓流淌,驱散着那蚀骨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感,但一种源自精神深处的、巨大的疲惫与无力,却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暗暗调整了一下呼吸,伸手理了理方才挣扎间略显凌乱的衣衫和鬓角散落的发丝,努力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不至于太过虚浮踉跄,这才跟着那名沉默如影的侍卫,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迈出,都仿佛踏在松软的云端,虚浮不定;又仿佛拖着千斤重的镣铐,沉重而滞涩。

背后,那道即使没有直视也依然能清晰感受到的、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烙印在她的脊背上,带来一种无所遁形的、长久的压迫感。

就在她即将踏出演武场那象征着界限的低矮石拱门时,身后,萧无痕那独特的、低沉而富有磁性、却总是带着寒意的嗓音,再次不高不低地响起,清晰地穿透空气,传入她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天经地义般的命令口吻:

“每月初一,来王府。”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若你敢泄露半分,或再利用本王……”

他没有将威胁的话语说完,但那刻意留白的沉默,以及话语中蕴含的冰冷彻骨的寒意,比任何直白的死亡宣告都更具震慑力,仿佛一把无形却锋利无比的利剑,已然悬于她的颈侧,随时可能伴随着他的意志,骤然落下。

凤九歌向前迈出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身形有瞬间的凝滞。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侧首。

她自然明白他这简短话语背后所隐含的全部意思——每月初一,准时前来镇北王府,取用他的血,以缓解她这诡异而致命的“琉璃化”之症。

这究竟是一场冷酷的、不对等的交易?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威胁与掌控?还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彻底厘清的、复杂而扭曲的关系,就此拉开了它沉重而隐秘的序幕,成为连接两人之间,一道无法挣脱的、带着血腥气的纽带?

她用力地抿了抿依旧缺乏血色的嘴唇,纤细如玉的指尖在宽大的衣袖中悄然蜷缩,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柔嫩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借此维持着头脑最后的清明与镇定。

最终,她只是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用低若蚊蚋、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顺从地应了一声:

“……是。”

然后,她不再停留,重新迈开脚步,跟着前方那引路的、如同影子般的侍卫,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了这片让她在短短时间内经历了从生死边缘到诡异生机、从极致恐惧到复杂庆幸的、冰火交织的演武场,也暂时离开了萧无痕那令人窒息的、强大的掌控范围。

当她终于走出镇北王府那扇沉重得仿佛能隔绝两个世界的黑漆大门,重新坐上凤家那辆装饰雅致、散发着淡淡檀香味的马车时,凤九歌一直强撑着的、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她几乎是虚脱般地、毫无形象地靠在了柔软舒适的车壁上,紧紧地闭上了那双盈满了极致疲惫与深沉后怕的眸子,长长地、无声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许久的、带着铁锈与恐惧气息的浊气。

直到此刻,那被强行压抑的、劫后余生的生理性战栗感,才如同迟来的潮水般,缓缓地席卷过她的四肢百骸。

冷汗,直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内里的丝绸衣衫,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不适的触感,紧紧贴附在皮肤上,提醒着她方才经历的一切是何等真实与凶险。

左臂上那剧烈的刺痛和眩晕感虽然已经消退,但那片区域残留的、与周围肌肤迥异的微凉与异样感,却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诡异的“琉璃化”并未消失,只是被暂时压制,而她未来的命运,已经与那个男人——她前世的债主、今生的“仇敌”与“药引”——的鲜血,诡异地、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萧无痕的血……竟然真的能够缓解甚至遏制琉璃化的发作与恶化。

这无疑证实了母亲林璇玑留下的《璇玑录》中记载的真实不虚,也让她在这看似必死的困局之中,意外地找到了一线挣扎求存的、诡异的生机。

然而,这生机,这维系她性命的关键“解药”,却偏偏系于那个她曾深深辜负、今生亦心怀无尽愧怍与深刻畏惧的男人身上。

这是何其讽刺,又何其无奈的命运捉弄?

仿佛有一只无形却恶意满满的大手,在幕后冷酷地操纵着这一切,看着她在这爱与恨、仇与恩、依赖与抗拒的泥沼中,艰难地、痛苦地挣扎前行,以此为乐。

她下意识地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手掌。

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一个小小的、触手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瓶。

瓶身素雅洁净,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雕刻,在马车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

这正是她离开镇北王府时,萧无痕那名沉默得如同哑巴的侍卫,毫无预兆地、一言不发地塞入她手中的。

里面装载的,想必就是……他那蕴含着奇异力量的、暗红色的、滚烫的血液。

握着这小小的、却仿佛重若千钧的玉瓶,凤九歌的心情复杂纠结到了极点,五味杂陈。

这里面盛放的,是能够缓解她痛苦、延缓她死亡的“良药”,是她继续活下去、完成赎罪与复仇使命的重要依仗;但同时,它也是萧无痕牢牢牵制她、掌控她的有力把柄,是两人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充斥着恨意与依赖的、诡异联系的血色见证与契约。

依赖仇敌的鲜血而得以存活……

这条布满荆棘的赎罪之路,远比她最初设想得要更加艰难曲折,更加屈辱无奈,也更加地……扑朔迷离,前景难测。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平整的青石板路面,发出规律而单调的“辘辘”声响,驶离了镇北王府周边那一片弥漫着肃杀与冷硬气息的区域,逐渐汇入相对繁华、人声渐起的街市。

车厢之内,凤九歌依旧紧闭着双眼,看似在休息,脑海中却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不受控制地、细细地回味着方才在镇北王府中经历的每一个惊心动魄的细节,萧无痕的每一句冰冷的话语、每一个锐利的眼神、每一次气息的微妙变化。

他最后那个充满威胁的警告,那句未尽的“再利用”,显然是指她之前胆大包天,利用他派去的暗卫暗一,传递那份关于凤家谋反的假情报之事。

他并未完全相信她今日关于“琉璃化”的解释,依旧对她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与怀疑。

但无论如何,她总算是险之又险地度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生死危机,并且,因祸得福般地,找到了一个能够暂时遏制那致命“琉璃化”的方法。

只是,这方法的背后,她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是自由?是尊严?还是……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踏入一个更加深沉、更加无法挣脱的漩涡与牢笼?

她不知道。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暗藏。

就在凤九歌心绪纷乱如麻,试图从这骤然急转直下又暗藏玄机的局势中,理出一丝头绪,为自己谋划下一步的出路时,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突然毫无预兆地、猛地一顿!

“吁——!”

车夫发出了一声猝不及防的、带着明显惊慌的急促吆喝,紧接着是用力拉紧缰绳时,马匹发出的高亢嘶鸣与车轮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巨大的惯性让凤九歌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狠狠向前倾去,额头险些撞上前方的车壁。

她倏地睁开双眼,那双刚刚经历过极致疲惫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高度警惕的、如同受惊后迅速进入戒备状态的幼兽般的光芒,所有纷乱的思绪在刹那间被强行压下,全身的感官瞬间提升至顶峰。

紧接着,车外传来了一阵嘈杂而沉重、伴随着金属甲胄摩擦碰撞的铿锵之声,脚步声整齐而有力,听起来人数不少,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马车密不透风地包围了起来。

一股无形的、带着官家特有威严的肃杀之气,透过不算厚实的车壁,弥漫进车厢之内,驱散了方才仅有的一丝安稳。

一个带着明显官腔、语调略显傲慢与冰冷的的声音,在车外突兀地响起,穿透了车壁,清晰地敲击在凤九歌的耳膜上:

“车内所乘,可是凤家九歌小姐?”

凤九歌心中微微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悄然沿着脊椎攀爬而上,带来一阵寒毛直竖的战栗。

她强行稳了稳因马车骤停而有些急促的心跳,用眼神示意身旁早已吓得面色发白、手足无措的汀兰保持绝对安静,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语气尽可能地维持着世家千金应有的清冷与镇定,回应道:

“正是小女。门外是何人?为何无故阻拦我的车驾?”

她话音未落,车帘就被人从外面毫不客气地、粗暴地一把掀开!

刺目的、秋日午后略显苍白的天光,瞬间汹涌而入,将车厢内照得一片透亮,也映照出了几名身着宫廷禁军标准服饰、腰佩制式长刀、神情冷峻肃穆的军士身影。

为首一人,面色如同铁铸,眼神锐利如鹰,动作利落地亮出了一块雕刻着繁复云龙花纹、中央清晰地刻着一个“二”字的鎏金腰牌,那令牌在光线下反射着耀眼的、代表着无上权势与地位的金色光芒。

“凤九歌小姐,”

那为首的军官声音洪亮,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与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如电,扫过凤九歌那张虽然苍白却异常镇定的脸庞,

“奉二皇子殿下之命,请您即刻移步,过府一叙!”

二皇子?!

凤九歌的瞳孔,不受控制地骤然紧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

那军官似乎很满意她瞬间变化的脸色,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硬的、近乎残酷的弧度,顿了顿,继续用那毫无感情色彩的腔调说道,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冰锥,狠狠砸在凤九歌的心上:

“有关苏清婉小姐,指控您……以巫蛊邪术,蓄意害人之事,殿下需当面问询,查明真相。还请凤小姐配合,即刻随我等前往,莫要让我等……难做!”

巫蛊害人?!

凤九歌握着那温润玉瓶的手,猛地用力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泛白,微微颤抖。

那小小的玉瓶,此刻仿佛变得滚烫而沉重,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刚刚经历巨变、尚未平复的心。

刚刚才从镇北王萧无痕那杀气凛然的局中险死还生,身心俱疲,惊魂未定。

转眼之间,另一张更加阴险恶毒、更加致命危险、且来自完全不同方向的罗网,竟已如此迫不及待地、毫无喘息之机地,朝着她兜头罩下!

苏清婉……你果然,是片刻也不肯停歇吗?

而且,一出手,便是这在历朝历代都被视为大忌、足以掀起滔天风浪、动辄抄家灭族的、最恶毒、最令人谈之色变的罪名!

她的目光,透过被掀开的车帘,冷静地望向外面那些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如同铜墙铁壁般将马车包围得水泄不通的禁军士兵,一颗心,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与紧绷之后,反而奇异地、一点点地沉淀了下来,变得如同浸透了万载寒冰的深潭,冷静,而深不见底,酝酿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这通往赎罪与复仇的凤鸣九霄之路,果然,从她重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步步杀机,荆棘密布,永无宁日。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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