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烛台上的火焰不安地跳跃着,明灭不定的光影在精致的雕花墙壁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殿内熏香袅袅,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封来自江南的密报所带来的、仿佛能渗入骨髓的寒意与巨大震惊。
凤九歌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几张轻薄却重若千钧的信纸,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她反复阅读着信上的每一个字,仿佛要从那些冰冷的墨迹中找出什么破绽,证明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
信纸上所传达的信息远比指尖的凉意更加刺骨——苏妃?那个在先帝尚是王爷时便已因“体弱多病”而香消玉殒、在宫廷浩如烟海的档案记载中只留下一个模糊封号与寥寥数笔、几乎早已被岁月尘埃彻底掩埋的柔弱妃子形象?
她……怎么可能会是那个在江南之地翻云覆雨、布局深远、手段狠辣诡谲、连“护凰司”与皇城司都耗费无数心力才勉强捕捉到一丝痕迹的“影先生”?这简直荒谬得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在祖母身边听到的那些关于宫廷往事的碎片。苏妃——那个在先帝潜邸时期就陪伴在侧的女子,据说性情温婉,体弱多病,很少在人前露面,最终在一次重病后悄然离世。这样一个几乎被历史遗忘的女子,怎么会与搅动江南风云的“影先生”联系在一起?
萧无痕同样面色沉凝如万年寒铁,他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雷霆在乌云后积聚,锐利的光芒闪烁不定,带着帝王的审视与一丝被触及逆鳞般的冰冷怒意。他迅速从最初的、如同被重锤击中的震惊中强行挣脱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深沉疑虑、高度警惕与必须立刻、彻底查清此事真相的绝对决断。
“此事……”他低沉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宫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因事态完全超出预期而产生的紧绷,“……太过蹊跷,处处透着诡异。苏妃若当真还存活于世,并且就是那神秘的‘影先生’,那么当年她那场举朝皆知的‘病故’,便是一个彻头彻尾、欺瞒了天下人的弥天大谎!这背后所隐藏的真相,其所牵扯的范围与深度,恐怕……远非我们目前所知的江南叛乱与‘潜龙’宝藏所能涵盖。”
他踱步至窗前,负手而立,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泛着威严的光泽。作为一国之君,他太清楚这样的消息意味着什么——不仅关乎眼前的叛乱,更可能牵扯到先帝时期的宫廷秘辛,甚至动摇皇室威信。
“陛下所言,正是九歌心中所虑。”凤九歌强迫自己从那滔天的惊骇浪潮中稳住心神,将密信轻轻置于身旁的紫檀木案几之上,动作看似平稳,唯有她自己知道,那冰凉的纸张触感,仿佛烙印般残留于指尖,带来一阵阵心悸。
“无论这被擒之人,真是那位本应长眠于皇陵的苏妃,亦或是有人处心积虑、以高超的易容之术伪装,其背后所图,都绝不可能简单。暗一在信中明确提及,已将此獠秘密押解,正日夜兼程送回京城。我们必须亲自……亲眼确认,并必须从他……或者她的口中,撬出所有隐藏的秘密,厘清这团令人不安的迷雾。”
她轻轻抚摸着微隆的小腹,那里孕育的新生命让她对这场风波格外警惕。这一世,她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来之不易的幸福与安宁。
萧无痕转身,目光落在她护着小腹的手上,冷硬的线条柔和了一瞬。“放心,无论来者是人是鬼,朕都不会让其再掀起风浪。这皇宫,这天下,乃至你和孩儿,都由朕来守护。”
他的话语带着绝对的自信与力量,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岳,瞬间驱散了凤九歌心中部分的不安。她迎上他的目光,轻轻颔首,信任在其中无声流淌。
接下来的几日,帝都表面依旧维持着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街道上车水马龙,市井喧嚣,百姓们照常为生计奔波。然而在寻常百姓无法触及的层面,一股无形却异常紧绷的戒备气氛悄然弥漫。通往帝都的各条官道、水路要津,明松暗紧,无数双属于皇城司的眼睛在暗处警惕地巡视着。
一支看似风尘仆仆、与寻常商队无异的队伍,押送着几辆遮盖得严严实实、以特殊金属加固过的货车,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眼线与关卡,如同暗夜中滑行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抵达了皇城脚下。
所有交接、转运的流程,都在暗一的亲自指挥下,于极度保密的状态中进行,参与此次押送的,皆是皇城司中历经考验、绝对忠诚的核心力量,确保整个过程万无一失,不容有任何闪失。
当那个被特制玄铁镣铐紧紧锁住四肢关节、周身十几处重要大穴皆被高手以独特手法封住、甚至连下颌都被巧妙卸下以防其咬舌自尽或触发口中暗藏毒囊的神秘囚犯,被秘密送入皇宫地下那幽深曲折、终年不见天日、弥漫着绝望与死亡气息、专门用以关押帝国最重要钦犯的天牢最底层时,萧无痕与凤九歌早已在一间经过特殊布置、墙壁上镶嵌着数颗散发出微弱柔和光晕的夜明珠、以驱散部分阴冷与黑暗的审讯室内,静候多时。
这里的空气凝滞而沉重,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潮湿霉味、经年累月渗入石壁的淡淡血腥气,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仿佛能冻结人的思绪与呼吸。墙壁上插着的火把不时发出“噼啪”的轻微爆响,跳动的火焰在凹凸不平、布满青苔与水渍的冰冷石壁上,投下无数扭曲晃动、张牙舞爪的阴影,更为这森严之地增添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压抑与恐怖氛围。
凤九歌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襟,这里的寒气让她腹中的胎儿不安地动了动。萧无痕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适,轻轻握住她的手,传递着无言的安慰与力量。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瞬间驱散了她指尖的冰凉。
“若感不适,随时告知朕。”他低声叮嘱,目光扫过这间囚室,带着帝王的漠然与审视。任何试图扰乱他江山、伤害他妻儿的存在,都将在此被碾碎。
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地牢中显得格外突兀。暗一亲自押着那名囚犯走入室内。
囚犯穿着一身粗糙的灰色囚服,身形看起来并不算魁梧,甚至显得有些过分的消瘦与佝偻,仿佛被某种巨大的压力或漫长的岁月压弯了脊梁。他低垂着头,散乱、肮脏、夹杂着大量银丝的花白头发如同枯草般披散下来,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以及那布满深深皱纹、皮肤松弛下垂、昭示着苍老与衰败的下颌轮廓。
他步履蹒跚,每迈出一步,脚踝上沉重的镣铐便与冰冷潮湿的地面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拖曳声,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有节奏地回响,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抬起头来。”萧无痕端坐于主位之上,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如同这地牢本身的温度,在这封闭而压抑的空间内清晰地回荡,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那囚犯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需要耗费他巨大的力气。他挣扎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般的迟缓,终于,一点点抬起了他那颗仿佛重逾千斤的头颅。
跳动的火把光芒,混合着夜明珠清冷的光辉,终于毫无保留地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布满了刀刻斧凿般深刻皱纹的脸,每一道沟壑都仿佛诉说着无尽的岁月沧桑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枯槁与疲惫。皮肤是那种长期禁锢于暗无天日之地、不见阳光的病态苍白,隐隐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如同两个干涸的泉眼,周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阴影。嘴唇干瘪,失去了所有水分与光泽,紧紧抿成一条向下弯曲的、透着固执与苦痛的线条。
然而,当这张饱经风霜、被苦难与时间磨损得几乎变了形的面容,完全暴露在光线之下时,尽管与记忆或画像中的形象已相去甚远,但那眉宇间依稀可辨的、曾经清隽如今却变得阴鸷的轮廓,那高挺鼻梁依旧残留的、属于读书人的傲气线条,尤其是那双此刻虽然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狭长形状、眼底深处潜藏着一丝顽固与不甘光芒的眼睛……
让凤九歌瞬间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为之一窒!而萧无痕,更是猛地从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紫檀木座椅上霍然站起,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其震动程度,甚至远超之前听到“苏妃”之名时!
这张脸,他们并非毫无印象!至少在宫廷精心珍藏的一些前朝老臣画像中,在某些伺候过两朝君主、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宫人模糊而零碎的记忆深处,曾经存在过!
“是……是你?!”萧无痕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如同目睹亡者复生般的骇然与惊疑,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了一小步,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住那张苍老的面孔,“前朝太傅,慕容清?!”
慕容清!那个在先帝时期,曾官至太傅,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以其渊博学识与治国方略被誉为“帝师”,深受先帝倚重,却在先帝正式登基后不久,便突然传出因“急病”骤然离世,同样被郑重记载于史册之中,早已被天下人认定埋入皇陵、化作枯骨数十载的前朝重臣!
一个本应“已故”多年的妃子,一个同样本应“已故”多年的太傅!这究竟是怎样一场瞒天过海、偷天换日的惊天骗局?!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令人不寒而栗的秘密?!
凤九歌的心跳如擂鼓,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关于慕容清的一切记载。这位曾经被誉为“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奇才,在先帝还是太子时就已是东宫讲官,先帝登基后更是被尊为太傅,参与机要,权倾一时。然而就在他权势最盛之时,却突然染病身亡,先帝为此罢朝三日,追赠谥号,极尽哀荣。若这一切都是假象……
慕容清,或者说,那个曾经隐藏在“影先生”这个神秘代号之后,搅动了无数风云的幕后黑手,听到萧无痕一口叫破他尘封已久的真实身份,那浑浊不堪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聚焦了片刻。
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对往昔峥嵘岁月的嘲弄,有对世事无常的追忆,有深入骨髓的痛苦,最终,这一切都归于一片死水般的、仿佛燃尽了一切希望的沉寂。
他扯动了一下那干裂得几乎要渗出血丝的嘴角,发出一种如同破旧风箱竭力鼓动般的、嘶哑难听至极的笑声,因为下颌被卸,他的话语显得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却依旧能让人勉强拼凑出其中的意思:“呵……呵呵……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老夫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尊容……陛下……与皇后娘娘……竟还……认得出来……”
那声音仿佛来自幽冥地府,带着陈年的腐朽与绝望,让人不寒而栗。
凤九歌强压下心中如同海啸般翻涌的惊骇,上前一步,目光如最锋利的冰锥,紧紧攫住他,声音清冷而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慕容清!你本该是数十年前就已埋入黄土的已死之人!为何要假死脱身,化身‘影先生’,在江南之地掀起如此滔天风浪,祸乱朝纲,荼毒生灵?你与那个神秘的‘新月夫人’究竟是何关系?与那早已伏诛的二皇子勾结,暗中囤积足以撼动国本的‘潜龙’宝藏,又究竟意欲何为?!说!”
她的声音在地牢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击在在场众人的心上。她必须知道真相,不仅为了眼前的危局,更为了理清这纠缠了两世的恩怨。
慕容清艰难地、仿佛每转动一下眼珠都需要耗费莫大心力般,将目光移向凤九歌。那目光中,竟奇异地带上了几分近乎审视的意味,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到极点的光芒——那里面混杂着对故人依稀的影子追念,以及一种沉淀了数十年、早已发酵变质的、刻骨的怨毒。
“凤……婉娘的……孙女……”他喃喃道,声音气若游丝,却如同鬼魅的低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长得……并不十分像她……婉娘年轻时……是那般……明媚张扬……风华绝代……但你这眼神……这执拗不屈的劲儿……倒有几分……她当年……认定一件事……便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影子……”
婉娘!这正是凤老夫人未曾出阁时的闺名!一个早已随着老人家的逝去而尘封的名字,此刻从这个疯狂的老者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稔与……诡异的情愫。
凤九歌心中一震,她从未想过祖母的名字会从这样一个人的口中以这样的方式被提及。她记得祖母偶尔会提起年轻时的一些往事,但从未详细说过与慕容清的关系。现在想来,那些欲言又止的背后,或许就隐藏着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萧无痕眼神骤然一厉,周身散发出凛冽的寒意,如同实质般压迫过去:“慕容清!回答皇后的问题!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慕容清似乎被这帝王的威压所慑,亦或是真的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他剧烈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过了好半晌,才勉强顺过一口气,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腔调开始叙述:
“为何?呵呵……呵呵呵……你问老夫为何……”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涣散,仿佛穿透了这阴冷潮湿的石壁,望向了遥远而模糊的过去,“老夫与婉娘……本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她才华横溢,心性高洁,胸有丘壑,远胜寻常男子……我们曾月下对酌,击掌为誓……约定将来要携手辅佐一位明君,澄清吏治,开创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那是何等……何等的意气风发,壮志凌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往昔美好时光的无限追忆与眷恋,但随即,便被一种深切入骨的苍凉与不甘所取代。
“可后来……时移世易……先帝登基,她因其家世与才华,被选入宫中,成了前朝的女官,身负那所谓的……守护前朝血脉与秘辛的重任……而我……凭借学识与能力,也成了太子太傅,看似位极人臣,风光无限……”
他的语调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充满了怨愤。
“可她心里……她眼里……始终装着的是那个早已倾覆的前朝!是那个不知流落何方、虚无缥缈的公主遗孤!她为了守护那些所谓的……前朝正统与秘密,为了她那可笑的、固执的忠诚……她甚至……甚至不惜狠心拒绝了我的一片痴心!疏远了我!”
说到这里,他眼中爆发出如同实质的、熊熊燃烧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几乎要将他枯槁的身躯都点燃。
“而我慕容清!满腹经纶,学贯古今,一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这大昭朝廷,看着那些庸碌无能之辈占据高位,尸位素餐!看着婉娘为了她那愚不可及的信念……耗尽了她一生的心血与智慧,最终……最终郁郁而终!我不甘心!我慕容清……怎能甘心就此埋没,怎能甘心看着她走向那条不归路而无能为力?!”
他的声音在地牢中回荡,那饱含痛苦与怨恨的质问,仿佛来自地狱的诅咒。
“所以,你就选择了假死脱身?”萧无痕的声音依旧冰冷,如同审判,“金蝉脱壳,隐匿于黑暗之中,暗中积蓄力量,妄图颠覆这你口中‘庸碌’的朝廷?”
“假死……呵呵……那不过是老夫庞大棋局中,微不足道的……第一步而已。”慕容清嗤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一种近乎疯癫的得意与对自己“杰作”的欣赏。
“不错,是老夫精心策划了这一切。连同苏妃那个愚蠢而可怜的女人……她痴恋先帝至深,却始终不得圣心,因爱生怨,内心充满了扭曲的恨意与空虚……正好被老夫所利用……她的所谓‘病故’,同样是老夫一手安排……让她换个身份,潜入江南,替老夫执掌部分势力,经营那‘潜龙’宝藏……可惜啊可惜,她终究是妇人之仁,关键时刻优柔寡断,不堪大用,坏了老夫不少好事……”
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愈发急促而粗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疯狂之色却如同野火般愈烧愈旺,几乎要溢出眼眶。
“颠覆朝廷?不……不不不……”他猛地摇头,枯槁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不正常的潮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狂热的、仿佛先知般的口吻,“那太简单了!太没有挑战了!老夫要的,远不止于此!老夫要建立的,是一个全新的、纯净的、完美的秩序!一个由我慕容清亲手设计、亲手塑造、完全掌控的、前所未有的秩序!”
“二皇子?哼,不过是个志大才疏、野心勃勃却又极易被操控的完美傀儡!‘潜龙’宝藏?那不过是老夫用来招揽天下豪杰、打造无敌军械、支撑这宏图霸业的雄厚根基!还有……还有那来自神秘苗疆的‘新月’……”
当他提到“新月夫人”这个名字时,语气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顿,那疯狂的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秘的、不同于对其他人的、掺杂着某种特殊情感纠葛的复杂光芒。
“她是前代的苗疆圣女,蛊术超凡,智慧与美貌并存……与老夫……亦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旧情。她所擅长的诡谲蛊术,不仅能助老夫控制那些不听话的棋子,更能……更能协助老夫,找到并启动那件只存在于古老传说中、拥有无上威能的禁忌神物——噬魂幡!”
噬魂幡!又一个完全陌生的、仅仅听其名号便让人感到邪异无比、心神不宁的名字!
“噬魂幡……配合‘潜龙’那取之不尽的财富与老夫精心打造的强大兵力……老夫便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涤荡这污浊不堪、充满背叛与愚蠢的世间!扫除所有碍眼的绊脚石!建立一个……一个真正由智者统治、没有蝇营狗苟的背叛、没有愚蠢无能之辈尸位素餐、指手画脚的、纯净无瑕的至高国度!”
“至于苏清婉?呵呵……”他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笑声,“她不过是我随手布下的一颗、用来搅乱凤家后院、牵制你们视线的小小棋子罢了……没想到,她倒是比她那个母亲(指当今太后)更多了几分狠辣与不顾一切的劲儿,算是……意外之喜吧……”
他滔滔不绝地、几乎是沉醉般地诉说着他那庞大、疯狂而扭曲到极致的宏伟蓝图,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宗教狂信徒般的炽热光芒,那光芒却又无比清晰地混合着权力欲望极度膨胀后所带来的、彻底的癫狂与迷失。
他将数十年的爱恨情仇、对凤老夫人爱而不得的深沉执念、对自身抱负无法施展的强烈不满、对世间“庸才”占据高位的极端蔑视,以及对至高无上权力的贪婪渴望,全部扭曲地、畸形地融合在了一起,最终编织成了这个足以倾覆整个天下、将亿万生灵拖入深渊的恐怖阴谋。
凤九歌与萧无痕静静地、面色凝重地听着,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让他们遍体生寒。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权谋家或叛乱者,他是一个被自己内心疯狂执念彻底吞噬、异化了的灵魂,一个因极致的爱而衍生出极致的恨、因强烈的不甘而彻底堕入无边魔道的、既可悲又可怕的疯子!
“你口中那所谓的‘纯净国度’,”凤九歌的声音如同冰棱相击,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冰冷,“不过是建立在无数无辜者的鲜血、痛苦与骸骨之上的、彻头彻尾的人间地狱!你所追求的,根本不是什么秩序与纯净,只是你个人无限膨胀的私欲与掌控欲!”
慕容清猛地将凶狠的目光投向凤九歌,眼神如同淬毒的利刃:“成王败寇!历史向来由胜利者书写!若非你们……若非你们屡次三番、阴差阳坏地破坏老夫的精心布局!老夫早已……早已完成了这开天辟地的伟业!这天下,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慕容清,”萧无痕的声音带着帝王的绝对威严与最终宣判的冷酷,如同九天惊雷,骤然打断了他那毫无意义的狂言呓语,“你的疯狂迷梦,到此为止了。你所依仗的、视为根基的‘潜龙’宝藏,已被朕的人彻底起获、控制;你在朝野内外的党羽,正在被一一甄别、清剿;你选中的傀儡二皇子,早已伏诛授首;至于苏清婉,她也迟早难逃律法的严惩。你的梦,该醒了。你输了,一败涂地。”
慕容清像是被这冰冷而残酷的现实,瞬间抽干了体内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整个人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喘息起来,那模样如同一条被抛上岸边、濒死的鱼。眼中的疯狂炽热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荒原般的灰败与彻底绝望的死寂。
他沉默了,长时间的沉默,仿佛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灵魂与生气的石雕,凝固在这阴冷的地牢之中,唯有那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证明他还活着。
许久,许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却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诡异,甚至带着一种仿佛看透红尘万丈、放下一切执着的诡异祥和:
“是啊……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终究是……天意弄人,棋差一着……”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再次抬起头,目光似乎再次穿透了这厚重阴冷的石壁,越过了数十年的光阴,望向了某个只存在于他记忆深处、再也无法触及的远方。
“陛下,皇后娘娘……看在老夫已是将死之人、命不久矣的份上,可否……如实告知老夫……婉娘……她……临走之时……可还……安详平静?”
凤九歌听到这个问题,心中不由地一涩,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祖母临终时那睿智而慈祥、带着无限牵挂却又无比安宁的面容。她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清晰地回答:“祖母一生睿智豁达,洞察世情,临终之前,虽有心愿未了,但心境平和,走得……很安宁。”
“安宁……安宁……好……好啊……”慕容清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浑浊不堪的老眼中,竟毫无预兆地滑下两行混浊的、滚烫的泪水,顺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蜿蜒而下,与他之前那疯狂、狠戾、不可一世的模样形成了极其鲜明而可悲的对比。
“她这一生……太累……太苦……背负了太多……是……是我……对不住她……是我……辜负了她……也辜负了我们当年的……誓言……”
他深深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吸了一口这地牢中污浊冰冷的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最终的决心。目光重新聚焦,看向萧无痕,又看向凤九歌,那眼神中,带着一种彻底诀别的、了无牵挂的意味:
“该说的,不该说的,老夫这数十年的恩怨情仇、野心谋划……都已言尽。成王败寇,自古皆然。老夫走到今日这一步……无怨……亦……无悔。这条早已不属于自己的残命,这纠缠了数十载、啃噬心灵的深沉执念……也是时候……该有一个彻底的了断了。”
他停顿了一下,枯槁的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积蓄着生命中最后的一丝气力。然后,他用一种极其轻微、沙哑,却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诅咒般的力量,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
“还有……最后一事……或许……会对你们……有所用处……是关于那面……神秘的……‘星陨之镜’……”
凤九歌的心脏,在这一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漏跳了一拍!因果镜系统在她灵魂深处,似乎也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涟漪!
慕容清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扭曲、怪异,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做出的笑容,那笑容比哭更加难看,充满了嘲讽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恶意:
“你们以为……你们所知道、所拥有的那面镜子……是完整的吗?不……它从来就不是完整的……当年它自天外坠落于此界之时……便因承受不住那跨越宇宙壁垒的巨大力量……而碎裂了……你们手中所掌握的,或许……仅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一块碎片而已……”
“另一块更大、或许蕴含着更核心秘密的碎片……据那些古老的、源自苗疆最深处的密卷蛛丝马迹记载……早在很久以前,便已流落到了海外……极东之地,那传闻中的……扶桑之岛……或许……至今……仍然存在于世……”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神开始迅速地涣散,生命的光彩正在从他眼中飞速流逝。
“还有……关于那些……‘守镜人’……呵呵……呵呵呵……”他发出低沉而诡异的笑声,“别把他们……想象得……太过高尚与无私……他们世代守护的……或许并非那镜子本身……而是那镜子所带来的……无可匹敌的力量与……其中隐藏的、足以撼动世界的……惊天秘密……”
“他们族群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自古至今……便存在着……光与暗的路线之争……小心……你们一定要……小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最终细若游丝,湮灭无声。他那颗一直强撑着的头颅,终于彻底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无力地、软软地垂落下去,搭在瘦骨嶙峋的胸膛上,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暗一立刻快步上前,伸出两指,谨慎地探向慕容清的颈侧动脉,凝神感受了片刻,又翻看了一下他的瞳孔,随即回转身,单膝跪地,沉声禀报:“陛下,娘娘……他……咬舌自尽,已然……气绝身亡了。”
在这暗无天日、阴冷潮湿的天牢最深处,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前朝太傅慕容清,曾经的“帝师”,后来的“影先生”,结束了他那充满矛盾、野心、执念与无尽悲剧的一生。他的一生,仿佛就是对“执念是心魔,足以摧毁一切美好”这句话最残酷、最彻底的注脚。
随后,狱卒在他的囚室一个阴暗的角落,发现了他用那早已磨损、带着污垢的指甲,蘸着不知是自身的鲜血还是地上的污泥,在冰冷坚硬的石壁上,极其艰难地、深深地刻划下的几行歪歪扭扭、却仿佛用尽了灵魂全部力量的字迹:
“成王败寇,无怨无悔。
唯负婉娘,九死不赎。”
一切纷扰,一切阴谋,似乎都随着他的死亡,而彻底尘埃落定,画上了一个鲜血染就的、冰冷的句号。
数日之后,萧无痕颁布明旨,昭告天下(诏书中巧妙地隐去了慕容清的真实姓名与前朝太傅的特殊身份,也未曾提及那些错综复杂的前朝秘辛,只以“谋逆巨奸”统称之),历数其勾结叛逆、囤积军械、意图祸乱江山等十恶不赦之大罪,并宣布将其残余党羽(包括那位神秘的“新月夫人”及其苗疆势力、部分冥顽不灵的靖南王余孽等)进行全面、彻底的清算与剿灭。
而那笔数额惊人、足以撼动国本的“潜龙”宝藏,则被正式、光明正大地充入国库。萧无痕在圣旨中明确宣告,将这笔财富的大部分,用于兴修全国水利、赈济受灾地区的贫苦百姓、改善民生福祉;其余部分,则用以犒赏为国奋战的忠勇将士、更新军备,以固国本。真正做到了他所承诺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圣旨颁布的那一天,京城百姓欢呼雀跃,纷纷称颂皇帝的仁德与英明。茶楼酒肆中,说书人已经开始将这场惊心动魄的平叛故事编成段子,讲述着皇帝与皇后如何智斗奸佞,保家卫国的英勇事迹。
是夜,月华如水,星光稀疏,是一个难得晴朗而宁静的夏夜。处理完连日来繁重政务的萧无痕,褪去了一身的疲惫与威严,轻轻牵着凤九歌微凉的手,摒退了所有随行的宫女与内侍,两人相依相偎,沿着蜿蜒而上的石阶,缓缓登上了皇宫之中最高耸的建筑——观星台的顶端。
夜风温柔地拂过面颊,带着初夏时节特有的、微暖而湿润的气息,轻轻撩动着他们的衣袂与发丝。站在这帝都的制高点,极目远眺,整个庞大帝都的万家灯火,如同一幅缓缓铺开的、无比壮丽的画卷,尽收眼底。
那星星点点、或明或暗、汇聚成一片温暖光海的灯火,如同无数颗散落在巨大墨色丝绒上的璀璨钻石,静谧,安宁,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温暖与蓬勃生机。远处,隐约传来更夫那沉稳而富有节奏的梆子敲击声,以及不知从哪条深巷中飘来的、某家孩童梦中呓语般的细微啼哭,这些平凡而真实的声音,交织成一曲琐碎却无比生动、动人的都市夜曲。
萧无痕伸出手臂,轻柔而坚定地将凤九歌揽入自己宽阔而温暖的怀中,他的手臂是那样的坚实有力,仿佛能为她遮蔽世间一切风雨。他微微低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怀中人儿那在清冷月辉下显得愈发清丽脱俗、柔美动人的侧脸上,随后,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宫装下那已然明显隆起、孕育着他们共同血脉与无限未来的小腹上,心中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满足感与前所未有的平静祥和所充盈。
“结束了……”他低声叹息,那叹息声中,带着卸下了压在心头、仿佛千斤重担般的释然,也夹杂着一丝历经无数波澜诡谲、生死考验后的深沉沧桑,“持续了这么久……牵连了这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这一场……绵延了前世今生、纠缠了无数爱恨情仇的……大梦……终于……彻底地……结束了。”
凤九歌温顺地依偎在他温暖而令人安心的胸膛,清晰地感受着他胸腔内那强健而有力的、沉稳的心跳声,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熟悉的、带着淡淡龙涎香气的、让她无比眷恋的气息。她抬起头,莹澈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远处那一片象征着太平盛世、人间烟火的阑珊灯火,眼中亦充满了无尽的感慨与发自内心的欣慰。
“是啊,陛下,一切都结束了。”她轻声应和着,声音柔婉如水,却又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坚定力量,“前世那些不堪回首的误会与背叛,今生这场波谲云诡的阴谋与轮回……这一次,我们终于……真正地、彻底地……挣脱了出来,打破了那看似既定的命运枷锁。”
她说着,微微侧过身,将自己的一只手,轻轻地、充满怜爱地覆在自己那隆起的小腹之上,那里,正悄然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承载着他们所有的爱与希望,也象征着全新的开始。
“这一世,”她仰起那张绝美的脸庞,在皎洁的月光下,对上萧无痕那双深邃如海、此刻盛满了温柔与爱意的眼眸,唇角情不自禁地漾开一抹清浅的、却无比真实、无比安宁、仿佛涤尽了所有尘埃的明媚笑意,“我们终于可以……真正地安心了。为了祖母的在天之灵,为了凤家的传承,为了这天下得以休养生息的黎民百姓,也为了……我们这个即将来到人世、见证这太平盛世的孩儿。”
萧无痕收紧手臂,将她更深、更紧密地拥入自己怀中,仿佛恨不得将她娇小的身躯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永不分离。他俯下身,一个饱含着无尽珍视、无比爱恋、无比温柔的吻,如同蝴蝶点水般,轻轻落在她光洁饱满、带着微微凉意的额间。
“嗯。”他低沉地回应,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斤,承载着一位帝王对江山、对爱人、对未来最郑重的承诺,“从此以后,海晏河清,四海升平。朕与你,携手共看,这万里锦绣,这盛世长安。”
月光清辉,如同最柔软的轻纱,静静流淌,温柔地笼罩着观星台上这对相拥而立的璧人,为他们挺拔而相依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圣洁而柔和的光晕。他们脚下,那帝都的万家灯火,如同无数颗承载着希望与未来的种子,在这片历经了无数战火与磨难、终于迎来了持久安宁与繁荣的土地上,静静地、坚定地闪烁着,无声地昭示着一个真正属于“凤鸣九霄”的、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已然降临,并将持续绵延。
然而,在凤九歌心底最深处,慕容清临死前那关于“星陨之镜”碎片与“守镜人”内部分歧的话语,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不安涟漪。她依偎在丈夫怀中,感受着此刻的岁月静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广袤无垠、繁星点点的夜空。
极东之地的扶桑……光暗之争的守镜人……不完整的因果镜……
这尘埃落定之后,等待他们的,究竟是永恒的太平安宁,还是一场源于更古老、更宏大宿命的、全新的波澜开端?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