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后的城西废弃砖窑,在白日天光的映照下,更显其荒凉破败的本质,如同一具被时光遗忘的巨兽骸骨,无声地诉说着昔日的喧嚣与如今的死寂。凤九歌藏身于半塌的、带着烧灼痕迹的砖垛之后,周身被一种混杂着陈年尘土、潮湿霉菌与某种无机物腐朽后的沉闷气息紧紧包裹。她屏住呼吸,仿佛连心跳都刻意压至最低,如同最老练的猎手,目光如同淬了冰的精准尺规,穿透砖垛的缝隙,牢牢锁定着废窑那黑黢黢的、如同怪兽巨口的入口方向。时间在焦灼而漫长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阳光挣扎着穿透稀疏的、灰蒙蒙的云层,在荒芜的、杂草丛生的地面上投下斑驳而晃动不安的光斑。几只羽毛凌乱、眼神凶戾的乌鸦,如同不祥的使者,停在远处残破的、熏得乌黑的窑顶,偶尔发出几声嘶哑难听、仿佛嘲弄般的啼鸣,更为这片死寂之地增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诡秘。
终于,在凤九歌的耐心与体力都即将被消耗到极限时,远处,那被风声切割得断断续续的、隐约的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沉闷声响,以及马蹄敲击地面的、富有节奏的嘚嘚声,由远及近,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清晰地打破了这片废墟的宁静!
凤九歌的精神陡然一振,所有潜伏的疲惫瞬间被驱散,身体如同蓄势待发、引而不发的弓弦,微微绷紧,每一个肌肉纤维都处于最佳的临战状态。她向身旁紧挨着她、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汀兰,递去一个极其凌厉且明确的噤声眼神。只见一辆看似普通、毫不引人注目的青篷马车,在两骑身着普通布衣、但眼神锐利、身形精悍的护卫簇拥下,带着几分谨慎,缓缓驶入了这片被世人遗忘的废墟,车轮在杂草与碎石间艰难前行,最终,伴随着车夫一声低沉的吁声,停在了最大的那座、保存相对最完好的废砖窑前,那阴影几乎将马车完全吞噬。
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白皙纤细的手从内里轻轻掀开。
率先探出身来的,正是作一身素雅月白广袖留仙裙装、脸上为了遮挡风沙与尘土、覆着一层轻薄面纱的苏清婉。她那双惯常示人、总是水汪汪、仿佛含着氤氲雾气、我见犹怜的小鹿眼,此刻却闪烁着与那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精明、算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小心翼翼地、扶着随行丫鬟的手下了马车,站定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目光便如同淬了毒的细针,又似探照的灯柱,极其警惕而细致地梭巡着四周,尤其在几处易于藏身的坍塌砖垛、高大窑炉投下的阴影以及枯死的树丛后,多停留了令人心颤的片刻。
紧接着,马车的另一侧,那个令人望而生畏、充满了不祥气息的身影,也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踏下了马车。宽大得有些不合身的纯黑色斗篷,将他从头到脚笼罩得严严实实,深陷的兜帽下是一片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浓重阴影,完全看不清任何面容特征,甚至连下巴的轮廓都隐匿不见。他仅仅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凝固的黑色雕像,周身却仿佛自带一个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力场,阴冷、压抑,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死亡气息,连他脚边那些顽强的杂草,似乎都在这股气息下畏惧地伏低了身子,不敢稍有拂逆。这,便是那个神秘的“影先生”。
然而,就在凤九歌全神贯注、屏息凝神地观察着这两人,心中飞速盘算着他们何时会进行那关键的信物交接,暗一又会在何时、以何种她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配合自己行动时——
那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的车帘,竟又一次,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带着岁月刻下的细微皱纹与老年斑的手,从内里,带着几分迟疑与局促,轻轻掀开了一个角落。
又一个人,低着头,弯着腰,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不安与惶恐,动作略显迟缓、甚至有些笨拙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站定在了满是尘土与碎砾的地面上。
当那人仿佛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习惯性地、带着一种长年累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动作,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质料上乘、做工精细、象征其在凤府备受信任与尊崇地位的深褐色锦袍长衫的衣襟与袖口时——
借着那不算明亮、却足以清晰照亮面容的、透过云层缝隙洒下的惨淡日光,
凤九歌终于毫无阻碍地、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
刹那间!
仿佛一道裹挟着万载玄冰、足以冻结灵魂的九幽霹雳,从她的天灵盖百会穴,以无可阻挡之势,直贯而下,狠狠劈入脚底涌泉穴!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彻底凝固、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刺骨的冰凉与麻木,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连最基本的呼吸都为之彻底停滞!她猛地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力道之大,几乎要在柔嫩的唇瓣上留下深陷的、带着血丝的印痕,才硬生生将那已冲到喉咙口的、混合着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与某种被撕裂般痛楚的惊呼,给狠狠地、强行地压了回去!那双一贯以冷静沉着着称的眼眸,此刻瞪得极大,瞳孔因这剧烈到极致的冲击而急剧收缩,眼白上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里面写满了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天崩地裂般的惊骇、茫然、荒谬,以及一种被最亲近、最信任、视若亲人之人,从背后毫无预兆地、狠狠捅了一刀的、尖锐刺骨、深入骨髓灵魂的痛楚与彻底的、令人绝望的冰寒!
怎么会……可能是他?!
那个此刻微微躬着身,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谄媚、卑微与深深不安笑容的中年男子——赫然是凤府的大管家,福伯!那个在凤府兢兢业业服务了三十余载、深受父亲凤长渊倚重、视若左膀右臂、打理凤府内外大小事务井井有条、更是看着她凤九歌从小长大、会偷偷将藏在袖中的、她最爱的糖人塞进她手里、会在她调皮犯错被父亲严厉责罚时、第一个站出来颤巍巍为她求情、言辞恳切、在她染了风寒卧病在床时、亲自守在锦瑟轩院外、彻夜不熄灯火、生怕她有任何需要的——福伯!
脑海中,往昔那些温馨的、带着暖意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翻涌而上,与眼前这残酷而冰冷的现实,形成了最尖锐、最讽刺的对比:
“小姐,老奴在凤府待了大半辈子,看着您从那么小一点,出落得如今这般亭亭玉立、风华绝代,心中不知多欣慰,早已将您当作亲生孙女一般看待……”记忆中,他端着精心熬制的、散发着清苦药香与淡淡甜味的养生汤羹,目光虽然浑浊,却满是真诚与慈爱地说出这番话的情景,犹在眼前,那汤羹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原来,全是假的!全是精心编织的、裹着蜜糖的谎言!这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隐藏的竟是如此丑陋不堪、令人作呕的背叛!
一股强烈的、被欺骗与被背叛的恶心感,混合着翻江倒海的愤怒,直冲喉头,让她几欲作呕,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她死死咬住下唇,贝齿深陷入柔软的唇肉,直到口中清晰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毁灭一切的翻腾情绪。指甲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触目惊心的血痕,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与她心口那如同被钝器反复捶砸、撕扯的闷痛与冰凉相比,简直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冷静……凤九歌,你必须冷静!现在不是被情绪吞噬的时候!”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如同对着自己咆哮般厉声告诫自己,仿佛溺水濒死之人,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求生的浮木。她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深长而缓慢的、带着霉烂与尘土味道的呼吸,那刺鼻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不适,却又奇异地让她那因巨大冲击而有些混沌发热的头脑,清醒、冷静了几分。目光,再次如冰锥般,带着彻骨的寒意,射向那仿佛主宰着他人命运的三人。
远处的苏清婉,显然对此次密会信心十足,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或者说,她根本未曾想过,会有人胆敢、并且有能力潜伏在此。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得意,如同胜利者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她优雅地抬起手,从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了一个异常精巧、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紫檀木锦盒。盒盖上,繁复的凤凰浮雕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暗而内敛的光泽,每一片羽毛、每一道纹路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显见是请了顶尖的匠人,耗费了无数心血打造而成。
“影先生,这便是您要的东西。”苏清婉的声音顺着微弱的、带着尘土味的风隐约传来,带着刻意放低的柔媚与毫不掩饰的讨好,“请了京城最好的、擅长此道的老匠人,严格按照您提供的、分毫不差的图样,耗费了月余时光,精心打造而成,足以……以假乱真。”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对这件“作品”的自得。
那被称为影先生的斗篷人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他伸出那只戴着同样漆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手套的手,稳定而精准地接过了锦盒。他的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掌控一切的从容与无形的压迫感。他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轻轻挑开盒盖的一条缝隙,目光向内扫去,那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视线,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
凤九歌心中凛然,知道决定性的关键时刻已然到来!她立刻集中全部精神,摒弃所有杂念,于心中默念指令。(检测到宿主意图,启动【视觉增强】及【影像记录】复合功能,持续60秒,合计消耗寿命:1个时辰。是否确认?)
“确认!”没有丝毫犹豫。
刹那间,远处的景象仿佛被无形之手瞬间拉近、放大,变得异常清晰,连苏清婉眼睫的轻微颤动、影先生手套上细微的织物纹理都看得一清二楚!同时,一种奇异的、仿佛第三只眼睁开的感觉出现在她脑海,清晰地“看”到并开始记录下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视觉增强及影像记录已启动,剩余时长:59秒】。
她看见那紫檀木锦盒内,衬着色泽沉静、质感极佳的深红色丝绒,在那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金光熠熠、仿佛能自行发光的令牌。令牌造型古朴大气,中央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姿态灵动、细节纤毫毕现的凤凰,羽翼层叠,充满了力量与美感,尤其是凤眼处,镶嵌着一颗细小的、切割完美的红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一点幽深而诡异的红光。这模样,与她记忆中母亲遗物里那枚被小心翼翼珍藏的、真正的凤凰金令,几乎一模一样!若非早知道底细,连她都要被这精湛的仿造技艺所迷惑!
“很好。”影先生合上盒盖,沙哑低沉的声音如同夜枭在坟场啼鸣,在这荒寂死沉之地显得格外刺耳与不祥,“百花宴上,此物……便是坐实凤九歌前朝余孽身份、无可辩驳的铁证。届时,不仅她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整个凤家……哼。”他未尽的话语中,充满了冰冷刺骨、毫不掩饰的浓烈杀意,仿佛已经看到了凤家满门抄斩、血流成河的景象。
凤九歌心中冷笑连连,好啊,果然如此!他们的毒计,一环扣一环,便是要借此伪造的信物,将她与整个凤家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梦萦散,可备妥了?”影先生仿佛随口一问,将那价值连城的锦盒随意地收入怀中宽大的黑袍内,转向一直垂手恭立、如同最谦卑仆从的福伯。
福伯闻声,身子下意识地又躬低了几分,几乎要弯成一只虾米,脸上堆满了讨好的、近乎谄媚的笑容,连忙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质地细腻的白瓷小瓶,双手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般,恭恭敬敬地、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地递上前去:“回大人话,早已备妥,绝无差错。此乃……此乃通过特殊渠道,从西域重金购来的奇药,无色无味,入水即化,神鬼难察。服用之后,三日内……人会精神萎靡不振,反应迟钝,言语不畅,思绪混乱,但脉象……却与常人无异,纵是宫中医术最为精湛、经验最是丰富的太医,也绝难察觉出任何端倪。”他的话语流畅,显然是早已将说辞背得滚瓜烂熟。
影先生并未伸手接过,只是用那双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仿佛毒蛇般的眼睛,淡漠地扫了一眼那白瓷小瓶,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按计划,百花宴前夜,寻个稳妥的机会,将其混入她的饮食之中。务必确保,万无一失。若出了半点差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无声的威胁,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要令人胆寒。
“是是是,老奴明白,老奴明白!定当小心谨慎,确保万无一失!”福伯连声应着,如同小鸡啄米,忙不迭地将那瓷瓶小心翼翼、仿佛怕摔碎般收回怀中,脸上却适时地、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与深深的担忧,“只是……大人,二小姐,不是老奴多嘴,实在是……九歌小姐她近来,仿佛……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行事作风与以往大不相同,心思缜密,警惕心也极高,对入口的饮食更是格外注意。老奴……老奴实在是担心,万一……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岂不误了大人与二小姐的大事……”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为自己开脱与留后路的意味。
一旁的苏清婉闻言,轻嗤一声,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福伯,你未免也太过高看她了,更是小瞧了影先生的手段。她再如何变,骨子里也不过是个被宠坏了、有几分小聪明的深闺小姐罢了,耍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机手段。难不成,她还会未卜先知,怀疑到你这位看着她长大、对她‘关怀备至’、她最为信任的老人家头上?”她刻意加重了“关怀备至”四个字,话语中的恶意与讥诮,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向凤九歌的心窝,也扎向福伯那本就摇摆不定的良心。
这句话,像一把烧得通红、带着狰狞倒刺的匕首,狠狠地剜进凤九歌的心窝,然后残忍地转动,搅得血肉模糊。她清晰地看到,在她锐利如鹰隼的增强视觉下,福伯的脸上,那抹心虚与愧疚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迅速消失的涟漪,便迅速被一种近乎麻木的、下定决心的狠厉与冷漠所覆盖、所取代。那是一种为了某种目的,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良知的决绝。
“二小姐教训的是,是老奴想岔了,是老奴杞人忧天。”福伯深深地低下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恭顺,甚至带着一丝认命般的麻木,“老奴定当竭尽全力,办好此事,绝不负大人与二小姐所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凤九歌闭上双眼,浓密的长睫如同受伤的蝶翼般剧烈颤抖,强压下在胸腔中疯狂冲撞、嘶吼、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毁灭一切的浓烈杀意。前世种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团,那些看似巧合的失败,那些莫名其妙的泄露,此刻终于如同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为何苏清婉总能料敌机先,对她的动向、对凤府内部的安排了如指掌?为何她每一次看似周密的反击与布局,最终都如同泥牛入海,反而落入对方精心布置的、更深层的陷阱?为何她最终会众叛亲离,走向那般凄惨绝望的结局?
只因这最致命、最难以防备的一刀,从来都不是来自明处张牙舞爪的敌人,而是来自她最不设防、最为信任的身边!这条最毒的蛇,一直就悄无声息地蛰伏在凤府的心脏,蛰伏在她视为亲人、给予毫无保留信赖的温暖羽翼之下!
就在她心潮剧烈起伏、如同暴风雨中的海面般难以平息之际,脑海中那冰冷无情的提示音再次响起。(影像记录即将结束,剩余时长:3秒)
凤九歌立刻收敛所有翻腾的心绪,将所有杂念摒除,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三人身上,尤其是福伯那张此刻显得无比陌生而可憎的脸,要将这背叛的嘴脸,牢牢刻印在灵魂深处!这将是未来在百花宴上,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无可辩驳的铁证!她必须牢牢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就在影像记录功能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刻,凤九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极易被忽略的、却可能至关重要的细节:影先生在将紫檀木锦盒仔细收入怀中黑袍内时,他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在小指的位置,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仿佛曾被巨力折断后又未能完好接续的、向内弯曲的僵硬状态。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在他那黑色手套的外面,小指的根部,赫然佩戴着一枚材质特殊、与手套几乎融为一体、若不细看极难发现的指环。指环通体黝黑,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上面用极其细微、巧夺天工的技艺,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纹路。
那纹路……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熟悉感,如同电流般袭上心头!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凤九歌凝神屏息,将所有的视觉焦点与系统的增强能力,都集中在那枚指环之上。系统的力量让她能够穿透那细微的阻碍,清晰地辨认出那繁复而古老的图案——一条首尾相衔、形成一个完美闭环的诡异黑蛇,正紧紧地、带着一种禁锢与束缚的意味,缠绕着一柄造型古朴、线条流畅、却散发着无形杀气的短剑!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一道灵光如划破黑暗的闪电般,骤然划过她的脑海!是了!是在萧无痕的书房里!那次她因故偶然闯入,曾在他那张堆满了兵书与古籍的宽大案头,摊开的一本极其古老、页面泛黄脆化、散发着陈年墨香与尘埃气息的典籍插图上,见过这个完全一致的、令人过目难忘的图案!当时她只是匆匆一瞥,心中有事,并未深究,但那本书旁用朱砂小字所做的、字迹凌厉的批注,却清晰地记载着——此乃前朝皇室麾下,一支最为神秘、也最为强大、令人闻风丧胆的秘密力量,“暗影卫”最高统领的身份信物标记!衔尾之蛇,象征轮回、不死与永恒的监视;环绕短剑,则代表隐匿于黑暗、执行决绝的杀戮与守护!
据那古籍所述,暗影卫直接听命于皇帝本人,行踪诡秘莫测,专司刺探机密、铲除异己、守护皇室最核心的隐秘,其成员身份成谜,手段狠辣决绝,拥有诸多不为人知的特权。在前朝覆灭、皇城陷落的那场浩劫之后,这股令人谈之色变的力量,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无任何确切的踪迹与消息。若眼前这位“影先生”当真与暗影卫有关,甚至……可能就是其残存势力的统领……那么,他如此处心积虑地寻找前朝公主的目的,就绝非简单的辅佐旧主复国或是谋求从龙之功那么单纯了!这背后,必定隐藏着更深层、更可怕、更庞大的图谋!
这一惊人的发现,让凤九歌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密冰凉的冷汗,一阵夜风吹过废墟,带来呜咽之声,也带来一阵透骨的凉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原以为,这仅仅是后宅倾轧与朝堂权谋的交织,如今看来,她所窥见的,不过是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其下隐藏的,是足以吞噬星辰、颠覆山河的巨大阴影与汹涌暗流!
“三日之后,百花宴上,一切……都将尘埃落定。”影先生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墓穴中敲响的丧钟,将凤九歌从纷乱而震惊的思绪中强行拉回现实,“记住你们各自的任务。若有任何闪失……”他没有说完,但那话语中蕴含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威胁与绝对掌控,让原本还算镇定的苏清婉与本就惶恐的福伯,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明显的寒颤,脸色微微发白,如同被无形的寒气冻结。
“大人放心,一切……尽在掌握。”苏清婉强自镇定地答道,微微挺直了脊背,试图展现自己的价值,但声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却暴露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与对眼前之人的畏惧。
影先生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将那紫檀木锦盒仔细收好,转身便欲离去。他的动作看似缓慢从容,但每一步踏出,身形便如同鬼魅般飘忽不定,宽大的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几个闪烁间,已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即将彻底融入废墟深处更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里。
福伯见状,也急忙躬身,准备跟随苏清婉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苏清婉却突然出声,用一种与她平日娇柔形象截然不同的、带着几分施舍与敲打意味的语气叫住了他。
“福伯,”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仿佛发自内心的关切之意,但这虚假的关切听在凤九歌耳中,却比最恶毒的咒骂还要令人齿冷,如同毒蛇的信子,“你且宽心,你孙子的痼疾,我已托了关系,花费重金,请动宫中最擅此道、平日只为皇室诊病的刘太医,不日便会亲自前去诊治。只要你办好这最后一桩事,我保他……平安康健,日后……前程似锦,自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她的话语,如同甜蜜的毒药,既是诱惑,也是警告。
福伯那原本正要移动的身形,骤然僵住!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苏清婉,眼中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哀求,有深入骨髓的痛苦,有剧烈的挣扎,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认命般的灰败与绝望。他深深地、几乎将头埋到胸口般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垮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与脊梁骨,声音低哑干涩得几乎要碎裂在萧瑟的风里:“老奴……老奴……多谢二小姐恩典……定当……结草衔环以报……”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心死的悲凉。
凤九歌心中再次剧震!原来……真相竟是如此!福伯的独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名唤小宝的独孙,那孩子自幼体弱多病,心肺有先天不足之症,常年汤药不断,是福伯在这世上仅存的、也是心头最大的牵挂与唯一的软肋。她记得前世,那孩子最终似乎还是没能熬过去,小小年纪便夭折了,福伯因此大病一场,苍老了十岁不止,精神也彻底垮了。原来,苏清婉竟是早早便捏住了福伯的这条命脉,以孙子的性命与未来相胁,才逼得这位在凤府待了大半辈子、本该最是忠诚可靠、安分守己的老管家,不得不铤而走险,行此背主忘恩、猪狗不如之事!
这一刻,凤九歌的心情变得无比复杂。那股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愤怒与心寒依旧炽烈,如同岩浆在胸腔翻滚,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但与此同时,一丝若有若无的、对于命运捉弄与人性脆弱的理解与怜悯,也不可抑制地滋生出来。她理解一个祖父为了孙儿所能做出的牺牲与妥协,理解那种被拿住软肋、身不由己的痛苦。然而,这丝刚刚萌芽的怜悯,仅仅存在了短暂的一瞬,便被更强大的理智与冰冷的现实所彻底覆盖、碾碎——无论出于何种苦衷,何种胁迫,背叛就是背叛!福伯的选择,已然将整个凤府的安危、将父亲、祖母乃至所有忠诚于凤府之人的性命,都置于了刀尖火海、悬崖边缘!这,绝不可饶恕!绝不能心软!
三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内容已因距离和风声而听不真切。随后,影先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断壁残垣之后,仿佛从未在这人间出现过。苏清婉也在福伯那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搀扶下,登上了那辆青篷马车,在两骑护卫沉默的簇拥下,车轮再次发出辘辘的声响,缓缓驶离了这片被诅咒般的、荒芜死寂的废墟,只留下扬起的细微尘土,很快便被风吹散。
直到那马蹄与车轮声彻底远去,最终完全消散在呼啸的风声与乌鸦的啼叫里,凤九歌才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地、极其克制地吐出了那口憋闷在胸中许久、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她松开一直紧握成拳、指甲深陷的双手,低头看去,掌心早已是一片狼藉,那几道自己造成的深痕皮肉外翻,触目惊心,鲜血正缓缓渗出,带来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感。
“小姐……”身旁的汀兰这才敢带着哭腔,极其低声地唤道,她的脸色同样苍白得毫无血色,眼中充满了与凤九歌相似的、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小巧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显然,她也清晰地认出了福伯,并且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凤九歌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此刻绝非说话、宣泄情绪之时。她强迫自己保持着最高度的警觉,压下所有翻腾的心绪,静静地又在原地潜伏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耳廓微动,如同最警惕的夜行动物,仔细倾听着周遭的一切动静,确认再无异样,也无人去而复返、设下埋伏之后,才向着四周几个隐蔽的、事先约定好的方向,打出了一连串复杂而精准、代表“危险解除、按计划撤离”的手势。
下一刻,四道如同鬼魅般、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从不同的藏身之处悄无声息地汇合过来,动作迅捷而利落。为首的赵铁鹰面色凝重如铁,那双历经沙场血火洗礼、见惯了生死与背叛的锐利眼眸中,此刻也写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后怕,以及一种被深深愚弄的愤怒。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无数的疑问与愤懑想要禀报,想要询问,但在触及凤九歌那双冰封般沉静、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蕴含着即将爆发的滔天巨浪的眼眸时,所有涌到嘴边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头,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无比的、带着誓死效忠意味的颔首。
凤九歌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眼前这四名经过考验、绝对忠诚的护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威严与决绝,一字一句,清晰地、如同刻印般说道:“今日在此地,尔等所见之一切,所闻之所有,皆乃最高机密,关乎小姐我的性命,更关乎整个凤氏满门的生死存亡。若有半分泄露于外,”她顿了顿,目光中的寒意几乎能冻结空气,将每个人的灵魂都冰封,“无论缘由,无论对象——格杀勿论!听明白了?”
“属下遵命!万死不敢泄露!”四人齐声低应,声音压抑却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坚定,看向凤九歌的眼神中,除了毋庸置疑的忠诚,更多了一份面对真正主心骨、愿与之共赴生死时才有的敬畏与决绝。
“清理痕迹,回府。”
回程的马车,行驶得异常平稳,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凤九歌闭目靠坐在柔软的车壁衬垫上,看似在闭目养神,借此平复过于激动的心绪与身体的疲惫,实则脑海中正如同走马灯般,以超越常人的速度,反复回放、剖析着方才在废砖窑前上演的那一幕幕——福伯那谄媚而陌生、令人作呕的笑容,苏清婉那得意中带着狠毒与算计的眼神,影先生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气势与神秘指环,那枚足以以假乱真、匠心歹毒的伪造凤凰金令,还有那瓶名为“梦萦散”的西域奇药……
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拼图,正被她一点点地、冷静地拼凑起来,逐渐勾勒出敌人那张精心编织、庞大而恶毒、意图将她和凤家彻底吞噬的阴谋之网。而她,凤九歌,绝不再是前世那个任人摆布、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含恨而终的懵懂棋子!这一世,她携带着因果镜系统归来,洞悉先机,手握底牌,她要做那个执棋之人,哪怕棋盘之下是万丈深渊,是刀山火海,她也要竭尽全力,将这看似必死的棋局,彻底掀翻!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