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辘辘,碾过宫门外平整宽阔的御道,那规律而沉闷的声响,也一声声敲击在凤九歌尚未完全平复的心弦之上。乾元殿内的刀光剑影、皇帝那句关于母亲闺名的致命问话、龙椅旁老太监难以掩饰的异常……这一切都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她脑海中激烈冲撞。她端坐在马车内,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是翻江倒海般的思绪与高度戒备的神经。
萧无痕的马车内部与他的人一般,透着一种冷硬、简肃、不容置疑的气息。车厢以玄黑为主色调,内壁包裹着深色的、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皮革,隐约映出人影,却又看不真切;座椅上垫着厚厚的墨色暗纹云锦,触手冰凉而富有弹性,虽不显奢华,却处处透着沉稳、内敛与不容忽视的力量感。车内空间算不得十分宽敞,两人对坐,距离近得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淡淡冷冽松香与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浸染过鲜血的铁锈气的凛冽气息,这气息如同无形的牢笼,将她严密地笼罩其中,带来一种近乎实质的、迫人的压力。
凤九歌垂眸端坐,脊背挺得笔直,宛如一株在风雪严寒中依然傲然挺立的青竹,维持着世家贵女最后的体面与风骨。双手优雅地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却在宽大袖袍的严密遮掩下微微蜷缩,泄露了她内心绝非全然的平静。她并未主动开口,脑海中仍在以惊人的速度回放着金殿之上的每一帧画面、每一个细节——张御史那咄咄逼人、恨不得立刻将她定罪的眼神;皇帝那看似平和、实则洞察一切、带着审视与探究的锐利目光;还有那最后看似随意、实则石破天惊、直指她身世核心的一问,关于母亲的那个“婉”字,如同投入她心湖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骇浪……以及,龙椅旁那位始终低眉顺眼、气息内敛,却在她提及“失恃”时,气息出现刹那紊乱的老太监。这一切都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厚重迷雾,沉甸甸地笼罩在她的心头,让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如临深渊的危机感。而身侧这个男人,此刻便是这迷雾中唯一清晰可见、触手可及的存在,却也可能是最危险、最难以揣度、最需警惕的存在。
萧无痕亦沉默着。他那戴着玄铁面具的半张脸,隐在车厢内因窗帘微掩而略显昏暗的光线中,斑驳跳跃的光影投落在冰冷坚硬的金属表面,折射出幽冷莫测的光泽,让人完全无法窥探他完整的神情,只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牢牢锁定在她身上的目光,冰冷、锐利,如同最精准的尺规,丈量着她的每一寸细微反应,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估量,仿佛要将她从皮囊到灵魂,连同所有隐藏的秘密,都彻底剖析个透彻。他并未像寻常人那般,急于询问她方才在御前经历了何等凶险,取得了何种结果,这份异于常人的、近乎冷酷的沉静,反而更令人心悸,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与预料之中。
马车行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穿过几条繁华喧嚣的街市,外面的叫卖声、嬉笑声、车马声隐约传来,那是充满生机与烟火气的、鲜活的人间景象。但这番热闹,更反衬出车厢内死水般的凝滞与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仿佛两个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世界。
终于,萧无痕动了。他并未开口,只是缓缓伸出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造型古朴、雕刻着繁复暗纹玄铁护腕的手。那护腕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更添几分肃杀之气。他将一份泥金帖子,平稳地递到了凤九歌面前。
那帖子做工极为考究,封面是深沉内敛的绀青色,宛如深邃的夜空,以璀璨的金粉精细勾勒出镇北王府独有的、气势狰狞威严的狼头徽记,边缘环绕着繁复而精致的缠枝莲纹,触手微凉且细腻,带着隐隐的、清冽悠远的檀木香气,这香气与他身上那冷冽的松香略有不同,更添一份神秘与不容亵渎的矜贵。
“三日后,本王府上设夜宴,赏菊。”萧无痕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平稳得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名义如此。”他刻意在“名义”二字上略作停顿,其中的深意与潜台词,不言自明。
凤九歌抬起眼睫,目光先是掠过他戴着护腕的、线条结实有力的小臂,然后才落在那份沉甸甸、仿佛承载着无形重量的请柬上。她伸出素白纤长的手,稳稳地接过。指尖在接触到冰凉帖子表面的瞬间,似乎与他冰凉的玄铁护腕边缘有了一刹那极其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碰触,一股微不可查的、如同静电般的微弱电流感倏然窜过,让她心尖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她立刻运转心法,强行稳住心神,力持平静地翻开请柬,里面是工整遒劲、力透纸背、颇具风骨的字迹,确系邀请她赴宴无疑。
“王爷有何吩咐?”她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承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任务。她深知,这绝非一场简单的、风花雪月的赏菊宴。镇北王权倾朝野,手握重兵,其一举一动皆是各方势力瞩目的焦点,他的宴请,从来都是不见刀光剑影、却更加凶险诡谲的战场。每一个看似温和的笑容背后都可能藏着致命的毒计,每一句看似随意的寒暄之下都可能涌动着吞噬一切的暗流。
萧无痕的目光透过那冰冷的金属面具,如同两支最精准的、淬了寒冰的箭矢,牢牢锁定在她沉静如玉、看不出丝毫破绽的面容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也无需质疑的、天生的命令口吻:“宴无好宴。届时,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皆会到场,不乏本王的‘好友’,亦不乏……宫中的眼睛。”他刻意在“好友”二字上略作停顿,那语气中的嘲讽与刺骨的冷意,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霜。“你,务必出席。”
他顿了顿,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千锤百炼,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清晰地砸在凤九歌的心上:“好好表现。让该看到的人看到,该听到的人听到。本王需要你,在这场宴会上,成为一个‘合适’的存在。” “合适”二字,含义深远,可以是温婉得体、不惹尘埃,也可以是锋芒毕露、震慑宵小,全看局势的需要,也全看她的悟性与临场应变的能力。
(启动深度扫描,分析目标能量场及近期接触残留,建立详细能量模型。)凤九歌在心中对因果镜系统下达了更为精确的指令,同时面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与为难,纤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声音也放软了些许,“王爷,臣女年幼识浅,见识短薄,恐言行不当,举止失措,有负王爷所托,届时反而……”
(指令收到。深度扫描进行中……目标:萧无痕。情绪频谱分析:高度审视状态占主导,约百分之七十;策略性算计,约百分之十五;深度探究兴趣,约百分之十;其余为未明波动,约百分之五。警告!检测到目标体内存在特殊隐性能量场,属性复杂未知,能量层级极高,与宿主体内初步显现的‘琉璃魄’本源能量呈现显着相生相克特征,初步共鸣度评估为百分之三十二,并有缓慢上升趋势。此关联性可能对宿主身体状态(琉璃化进程)及情绪稳定性产生未知双向影响。同时,检测到目标衣物残留微量‘龙涎香’及‘番红花’混合香料分子,与数据库比对,与第十二章酒楼密谋者身上提取的残留香料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八十七。提示:该香料组合较为特殊,非日常所用,常见于某些隐秘集会或特定人物接触。)系统冰冷而迅速的反馈,如同数九寒天里最刺骨的冰锥,猛然刺入凤九歌的脑海!
相生相克的隐性能量场?琉璃魄?这是她第一次从系统这里听到这个明确的、似乎与她性命攸关的词汇!它果然与她那日益明显的琉璃化症状息息相关!而萧无痕,他这个与她有着前世孽债、今生复杂纠葛的男人,体内竟然也存在着与这神秘能量紧密相关的场域?还有那指向性明确的香料残留……龙涎香珍贵,番红花亦非寻常之物,两者混合使用更是少见,他近日定然接触过二皇子的人!是迫不得已的短暂周旋,是各怀鬼胎的隐秘合作,还是……他与二皇子之间,存在着连她都未曾洞察的、更深层次的、不为人知的牵扯或协议?无数疑问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炸开,让她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那精心伪装的平静。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微微凝滞,又猛地加速流动,后背沁出更密的冷汗。
而就在她因系统反馈而心神剧震、气息出现刹那微乱的瞬间,萧无痕递过请柬的手并未立刻收回,修长的指尖似乎无意识地向前探了半分,极其轻缓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擦过了她握着请柬的、纤细手腕内侧那一小片裸露的、格外敏感的肌肤。
肌肤相触的瞬间,那微弱的、类似电流的感觉再次出现,比方才那不经意的一碰更清晰、更持久了一瞬!凤九歌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那一抹异于常人的、仿佛终年不化的冰雪般的冰凉温度,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血脉最深处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悸动与牵引,如同沉睡的琴弦被悄然拨动。这感觉陌生而诡异,让她心头警铃大作,本能地想要退缩。
萧无痕显然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短暂的接触以及那奇异而清晰的能量感应,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自然地置于自己膝上,仿佛刚才那一下真的只是无心之举。但他那双露在面具外的、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眸,却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混杂着疑惑、探究与一丝极淡兴味的异样光芒,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光线晃动造成的错觉。
“凤小姐过谦了。”萧无痕的声音依旧平稳低沉,将凤九歌从翻腾的思绪中强行拉回现实,那语气中带着一种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了然,甚至是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如同发现有趣猎物般的兴味,“今日金殿之上,面对御史诘问,舌战群疑,引经据典,应对自如,逻辑缜密;其后哭诉陈情,姿态柔弱却字字铿锵,拿捏得当,分寸极佳,将自身置于忠孝仁义之地,引得满朝侧目,陛下动容。这般‘年幼识浅’,只怕满京城的闺秀加起来,也未必及得上你十之一二。”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锤,精准地敲打在凤九歌的心上。他分明已将她在乾元殿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可能包括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这是在明确地告诉她,她的一切动向,无论明暗,皆在他的掌控与监视之中吗?这种无所遁形、仿佛被剥开一切伪装的感觉,让她脊背发寒,如坐针毡。
凤九歌心头一凛,强行压下对那“琉璃魄”能量关联和诡异香料残留的惊疑,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言语交锋。她微微垂首,露出线条优美、白皙脆弱的颈项,做出更加恭顺柔弱的姿态,声音也放得更轻、更软,带着一丝后怕的余悸:“王爷谬赞,臣女实在愧不敢当。当时情形危急,千钧一发,臣女只是情急之下,出于自保本能,不得已而为之。御前应对,天威赫赫,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唯恐有丝毫行差踏错,牵连家族,使父祖蒙羞,岂敢有半分卖弄之心。”她将自己所有的机敏与锋芒,都归结于“情急自保”和“畏惧天威”,这是最不易引人怀疑、也最符合她表面身份的理由。
“懂得畏惧,是好事。”萧无痕淡淡道,目光在她低垂的、显得格外温顺的眉眼和那一点殷红似血、平添了几分妖娆与神秘韵味的朱砂痣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沉难辨,如同在评估一件绝世珍宝的真正价值,“但本王要的,不是你的畏惧,而是你的‘价值’。”他毫不掩饰地点明了他的需求,也将两人之间赤裸裸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清晰地摆上了台面。“围场之事,你于万千险境中,机缘巧合救了圣驾,已展现了你的‘运气’与临危不乱的‘急智’;今日金殿,你于众目睽睽之下,驳斥御史,保全自身与家族声誉,证明了你的‘口才’与临危不惧的‘韧性’;三日后的夜宴,”他话音微顿,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退缩的逼迫与期待,“本王要看到你更多的东西。例如……你如何在那群笑里藏刀、各怀鬼胎的豺狼虎豹环伺之下,既能保全自身,毫发无伤,又能恰到好处地为本王挣得颜面,震慑宵小;又如何……在陛下或许会投来的、意味深长的关注目光下,稳稳地站住你凤家的脚跟,以及……你自己那愈发引人瞩目、无法再隐藏的位置。”他这番话,几乎是将赤裸裸的利用之心摊开在她面前。他要她做他手中一把趁手的、足够聪明且锋利的刀,一颗能在复杂棋局中为他开辟局面、创造价值、甚至吸引火力的棋子。而这枚棋子需要置身于最危险的境地,代价可能就是被推向风口浪尖,成为各方势力倾轧的第一个目标,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凤九歌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陷入柔嫩的掌心,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帮助她维持着极致的清醒与冷静。她深知这是一步险之又险的棋,一旦踏入镇北王府那扇门,参加那场夜宴,便意味着她正式从相对安全的幕后走到了危机四伏的台前,彻底卷入了萧无痕与朝中其他势力,尤其是与虎视眈眈的二皇子一党的正面博弈漩涡之中。风险巨大,动辄可能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但……危机之中往往蕴藏着最大的机遇。唯有更接近权力的核心漩涡,才能更快地获取那些被严密隐藏的、关乎她身世与性命的信息,查明母亲“婉”字的真相与自己身上“琉璃魄”的奥秘,才能更有力地瓦解苏清婉和二皇子层出不穷的狠毒阴谋,才能真正地、一步步地将自己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她已死过一次,无所畏惧,但求此生无悔,但求守护所想守护的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微凉,却带着决绝的意味,沁入心脾,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风雨过后的清明与磐石无转移般的坚定,先前刻意伪装出的那丝忐忑与不安被她尽数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内敛、却不容忽视的光华:“王爷之意,九歌已然明白。三日后夜宴,九歌定当谨言慎行,审时度势,不负王爷期望。”她没有慷慨激昂的保证,也没有卑微怯懦的应承,只是这平静而清晰的承诺,反而更显分量,仿佛一诺千金,重逾泰山。
萧无痕看着她眼中瞬间褪去所有软弱、绽放出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锐利逼人光华的模样,面具下那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极淡、极难察觉的、近乎满意的弧度。这女子,果然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般柔弱可欺,她的骨子里,藏着一种连她自己或许都尚未完全认知的、惊人的韧性与不为人知的锋芒。这让他……更加期待她在夜宴上,将会掀起怎样的风浪了。
“很好。”他吐出两个简洁却沉重的字,不再多言。车厢内再次被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紧张、算计与某种莫名期待的沉默所填充,只有车轮行驶时发出的、规律性的辘辘声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尘世的喧闹声,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凤九歌将那份泥金请柬仔细收好,放入宽大的袖袋深处。指尖触及那冰凉而光滑的帖子表面,仿佛也已经清晰地触及到了三日之后,那场必将波澜暗涌、步步惊心、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夜宴。她需要时间,需要绝对安静的空间,来慢慢消化今日从皇宫到马车这一路上所获得的、爆炸性的信息,更需要凝神静气,调动所有智慧,精心筹谋,为接下来的挑战做足万全的准备。
马车终于缓缓停在了凤府那气派非凡、象征着无上权势与深厚底蕴的大门前。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上那狰狞的铺首衔着冰冷的铜环,在秋日愈发西斜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而疏离的光泽。汀兰早已得到消息,焦急不安地等候在门口的石阶旁,翘首以盼,见马车停下,连忙提起裙摆快步上前,脸上写满了挥之不去的担忧与急切。
凤九歌整理了一下微微有些褶皱的衣袖和下摆,确保自己的仪容没有任何失礼之处,然后向对面依旧端坐如山、气息冷峻的萧无痕微微颔首,姿态优雅,礼仪周全,无可挑剔:“多谢王爷相送,臣女告退。”说着,她便要起身,扶着汀兰及时伸出的、温暖而稳定的手下车。
然而,就在她转身欲动、半个身子已经探出车厢、即将接触到外面自由空气的刹那,一只戴着玄铁护腕的大手倏然伸出,如同最迅捷的猎豹出击,精准而有力地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那力道不轻,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反抗的强硬与绝对掌控力,冰冷的金属边缘甚至微微硌到了她腕部柔嫩的骨头,那坚硬而陌生的触感让她瞬间身体一僵,所有动作彻底停滞。
萧无痕并未起身,依旧稳如磐石地端坐在原地,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无形却强大无匹的压迫感,却在刹那间骤然提升,如同骤然收紧的、冰冷的铁箍,将她紧紧禁锢。他微微向前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那双深邃如同寒星、锐利如同盯紧猎物的鹰隼的眼眸,在如此近距离的逼视下,更显迫人魂魄,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与防备,直刺入她灵魂的最深处,窥见所有隐藏的秘密。
“凤九歌,”他唤她的全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错辨的危险警告意味,如同万年寒冰相互摩擦,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她耳中,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却带着冷意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她敏感的耳廓,“记住,在夜宴上,你代表的是本王的颜面。”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冰冷的刀锋,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刮过她瞬间因紧张而有些苍白的脸庞,那眼神中的寒意与决绝,几乎能将人的血液与灵魂一同冻结。他一字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宣判口吻:
“若再如围场那般,未经准许,擅自冒险,妄图以身为饵,行那不可控之事……”
他的话没有说完,刻意停留在一个最令人心生恐惧、浮想联翩的点上。但那未尽的语意,那眼中毫不掩饰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冷冽寒光与凛冽杀机,已足够让凤九歌明白其中的分量——那意味着她将失去作为一颗“棋子”的最后价值与存在的意义,而一颗不听话的、试图脱离掌控、自作聪明的棋子,在这残酷冰冷、胜者为王的权谋游戏中,下场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被无情地舍弃,甚至……被亲手毁灭,尸骨无存。
凤九歌心头猛地一缩,不是因为寻常女子通常会对这种强势产生的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前世今生对这个人冷酷手段的深刻了解而产生的、被彻底掌控、难以挣脱的窒息感。他果然对围场之事那过于“巧合”的救驾心存深深的、挥之不去的疑虑,甚至可能已经凭借其敏锐到可怕的洞察力与情报网,猜到了她那看似冲动行为背后隐藏的某些真实意图与算计。他在用最直接、最冷酷的方式警告她,不要妄图脱离他设定的轨道,不要自作聪明,不要挑战他的绝对权威。
她用力抿了抿唇,饱满莹润的下唇被贝齿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泛白的印痕。手腕处传来的、不容忽视的、带着痛感的力道和那玄铁特有的、仿佛能冻结血液的冰冷温度,都在残酷地提醒着她此刻悬殊的力量对比和生死一线的危险处境。她抬起眼,勇敢地、甚至是带着一丝倔强地迎上他那双迫人至极、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没有挣扎,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怯懦,只是用一种同样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桀骜的声音回应:“王爷的话,九歌字字句句,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萧无痕盯着她,那目光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在她脸上停留了仿佛漫长无比的、令人窒息片刻,似乎在仔细甄别她话语中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确认她这番承诺背后的真实性与屈服程度。终于,他眼底那冰封般的锐利似乎微不可查地缓和了一丝,扣在她手腕上的、如同铁钳般的力道,也随之缓缓松开。
那一瞬间,手腕上那令人极度不适的禁锢感骤然消失,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压力和被紧握过的、隐隐泛着酸麻与刺痛的感觉,却似乎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肌肤与记忆之上,短时间内难以消散,提醒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凤九歌不再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回头再看那辆玄色马车以及车中那个危险如同深渊本身的男人一眼,她扶着汀兰及时伸出的、带着温暖体温与稳定力量的手,借着力道,稳稳地踏下了马车脚踏,双脚终于落在了坚实、属于凤府的地面上。然后,她挺直了那纤细却仿佛蕴含着无尽韧劲与不屈意志的脊背,步履从容,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径直走向那扇象征着暂时安宁、却也可能是更大风暴前夕的、凤府的朱红大门。
直到她那抹雨过天青色的、倩丽而孤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缓缓开启又沉重阖上的大门之后,仿佛被巨兽吞噬了一般,那辆静默如同蛰伏于黑暗中的猛兽的玄色马车,才再次悄然启动,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无声无息地驶离凤府门前,很快便融入了京城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马人流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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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锦瑟轩,熟悉的、带着一丝安神静心药草味的熏香气息迎面扑来,稍稍驱散了些许从外面带回来的冰冷与压抑。凤九歌立刻屏退了屋内其他伺候的丫鬟仆妇,只留了最信任的汀兰在门外小心守着,严禁任何人打扰。当室内只剩下她一人时,她才仿佛真正卸下了所有在外的伪装与沉重的盔甲,浑身的力量像是被瞬间抽走了一半,有些脱力地靠在了临窗的软榻上。窗外,几竿翠竹在渐起的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稀疏晃动、如同鬼影般的影子。
她抬起手,轻轻揉着方才被萧无痕紧紧扣住、此刻仍隐隐作痛的手腕。那里,白皙细腻的肌肤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那冰雪般的冰凉触感和玄铁护腕的坚硬轮廓,以及那不容抗拒的、仿佛烙印般的力道。微微的刺痛和酸麻感仍在持续提醒着她方才马车内那短暂却惊心动魄、关乎生死与掌控的交锋。
“小姐,您没事吧?镇北王他……他没有为难您吧?”汀兰端来一盏刚刚沏好的、温热的安神茶,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脸上写满了挥之不去的、深切的担忧。方才她虽未在近前目睹全部,但萧无痕那辆极具标志性的、散发着森然冷意的马车停在府门口,那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隔得老远都能让她心头发紧,手脚冰凉。
“无妨。”凤九歌接过那盏细腻白瓷描绘着青竹的茶盏,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她低下头,轻轻吹开氤氲的、带着药草清香的热气,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温热的液体带着淡淡的甘甜与苦涩,滑入喉咙,稍稍驱散了一些从阴冷的皇宫和那令人窒息的马车里带出来的、浸入骨髓的寒意与疲惫。
然而,她的思绪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澜迭起,难以平静。皇帝那句关于母亲“婉”字的问话,如同鬼魅的低声呢喃,不受控制地在她耳边反复回响,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沉重。这绝非帝王一时兴起的闲谈!结合龙椅旁那个老太监在她提及“失恃”时那难以掩饰的异常反应,几乎可以肯定,母亲的身份,恐怕比她一直以来所知道的、所想象的,还要复杂诡谲得多,与宫廷的牵扯只怕深不可测,甚至可能涉及到某些被刻意掩埋的、足以颠覆朝纲的惊天秘辛。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危机感,仿佛脚下看似坚实的土地,实则是布满裂痕的薄冰,随时可能彻底坍塌,将她连同整个凤家都吞噬殆尽,尸骨无存。
而萧无痕……
想到这个男人,凤九歌的心情更是复杂难言,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他无疑是极端危险的,心思深沉如无尽深海,手段狠辣难测,对她更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利用之心,视她为一枚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但他体内那与她刚刚知晓的、关乎性命的“琉璃魄”本源能量相生相克的奇异能量场,以及他今日看似冰冷无情警告、实则是否隐含(或许是她过度解读)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关切?或者是出于对“棋子”完整性及其可能带来的更大价值的维护之意的提醒?还有那指向二皇子的特殊香料残留……这一切都让她无法再简单地将萧无痕定义为一个纯粹的敌人或者仅仅是可以利用的对象。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诱惑与危险的谜团,一个行走的、浑身布满矛盾的危险之源。他究竟与二皇子是何种关系?是暗中有不为人知的、肮脏的合作,还是仅仅出于政治考量虚与委蛇,伺机而动?这京城权力场下的潭水,实在是深得超乎想象,浑浊得让人看不清底细,也寒冷得刺骨。
她取出袖中的那份泥金请柬,再次在眼前打开。华美精致的帖子在窗外透入的、愈发倾斜暗淡的夕阳余晖下,泛着一种奢华而冰冷、如同毒蛇鳞片般的光泽,那上面的狼头徽记,仿佛活了过来,正用幽冷残忍、充满算计的眼神注视着她,等待着将她吞噬。镇北王府夜宴……赏菊……这注定不会是一场把酒言欢、吟风弄月的风雅聚会,而是一场考验智慧、勇气、定力与运气的鸿门宴,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她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请柬光滑而冰凉的封面,指腹在那凹凸有致、充满力量的狼头徽记上缓缓停留、划过。萧无痕要她展现“价值”,要她为他“挣得颜面”,要她成为“合适”的存在,这何尝不也是她打入核心权力圈层、近距离观察各方势力、获取关键情报、甚至借力打力的绝佳机会?只是,这条路布满荆棘与陷阱,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因为在那里,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可能被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死死盯着,被无数倍地放大和恶意解读,稍有不慎,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正当她凝神思索,试图在脑海中飞速勾勒夜宴可能出现的各种复杂情景及精妙应对之策时,她的指尖在请柬封面与内页连接的、极其隐蔽的夹层边缘,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普通纸张厚实触感的异样。她心念电转,像是捕捉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立刻屏住呼吸,小心地用保养得宜、弧度圆润的指甲,沿着那几乎看不见的、细若发丝的接缝边缘,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划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看似严丝合缝、天衣无缝的夹层之内,赫然藏着一张折叠得极为小巧、近乎透明的、薄如蝉翼的纸条。
她心脏的跳动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动作愈发谨慎,如同对待易碎的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那纸条取出,然后缓缓展开。纸条上的字迹清隽飘逸,行云流水,自带一股药香般的清雅恬淡气质,然而那笔锋转折处,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与凝重——正是神医谢云舟的亲笔手书!
纸条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与寒暄,只有简短的、力透纸背的、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写下的五个字:
“宴上菊酒,慎饮。”
凤九歌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针尖般锐利!拿着纸条的指尖,因为骤然用力而微微泛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片捏碎。
谢云舟的消息竟然灵通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她前脚刚刚才从萧无痕的马车里拿到这份请柬,后脚他的警告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如同鬼魅般送到了她的手中!这不仅仅意味着他时刻在关注着她的动向,更可能暗示着他的触角已经深入到了镇北王府的内部核心,或者至少,他掌握着一条极其高效、隐秘得超乎想象、连萧无痕都未必能完全察觉的信息传递渠道。这份能量与手段,绝非凡俗,甚至可能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菊酒慎饮……”凤九歌低声地、反复咀嚼着这四个看似简单却重若千钧、仿佛带着血腥气的字,眼神一点点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刀锋,冰寒似万丈雪原下的冻土。以她对谢云舟秉性与能力的了解,他绝不会无的放矢,更不会在这种关乎生死的事情上开玩笑。这简短的、冒着巨大风险送出的警告,只意味着一件事——三日后的镇北王府夜宴上,那用以待客的、象征着秋日高洁与风雅的菊酒,很可能被做了手脚!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是蛊惑人心、操控神智的奇蛊?还是其他什么更加阴损毒辣、让人防不胜防、身败名裂的龌龊手段?而下毒之人,又会是谁?是萧无痕在朝堂上的死对头,欲借此机会发难,搅乱局面?是二皇子安插的暗棋,意图一石二鸟,同时打击萧无痕与她?还是……连萧无痕本人也无法完全预料、掌控的复杂局面中,潜藏着的、意图将水搅得更浑的第三股、甚至第四股势力?
这张突如其来的、轻飘飘却带着千钧重压的小纸条,瞬间让本已错综复杂、暗流汹涌的夜宴,蒙上了一层更加浓重、更加凶险诡谲的、关乎生死存亡的致命色彩。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的青铜蟠螭纹熏炉旁,将纸条的一角凑近那跳跃闪烁的、散发着温暖光晕的橘红色烛火。火焰如同贪婪而迅捷的舌头,迅速舔舐上单薄脆弱的纸片,纸条边缘立刻蜷曲、焦黑,然后化作一小撮带着余温的、灰黑色的、仿佛象征着不祥的灰烬。她静静地看着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确保没有任何可能泄露秘密的残留,然后才转身,走到雕花木窗前,用力推开紧闭的窗扇,让秋日傍晚那带着凉意和草木枯萎气息的微风吹拂进来,彻底驱散空气中那一点点残余的、微不可查的烟火气,也仿佛要将那沉重的压力稍稍吹散一些。
窗外,庭院中精心栽培的几株名品菊花,正沐浴在最后一丝挣扎的金色余晖中,开得恣意而绚烂,仿佛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燃烧。金色的“瑶台玉凤”雍容华贵,白色的“十丈珠帘”清冷孤高,花瓣卷曲,形态各异,在渐起的、带着寒意的晚风中轻轻摇曳生姿,显得那般纯洁无瑕,岁月静好,仿佛与即将到来的阴谋与杀戮毫无关联。
凤九歌静静地凝视着那些看似无害、甚至堪称美好的花朵,眼神却渐渐变得沉静而冰冷,如同覆上了一层永不融化的、来自极北之地的寒霜,深邃的眼底,是汹涌的暗流与坚定的杀伐之意。前朝遗孤的身份疑云,皇帝那意味深长、暗藏杀机的试探,萧无痕赤裸裸的利用与冰冷的警告,谢云舟这及时却更添沉重的隐秘提醒,还有那不知隐藏在何处阴影里、欲在夜宴上借由这风雅菊酒发难、意图将她置于死地的神秘黑手……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危机、所有或明或暗的目光,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无形而残酷的命运之手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危险的、无处可逃的网,从四面八方收拢,最终都清晰地、不可避免地指向了同一个地方——三日后的镇北王府,那场名为赏菊、实为生死搏杀战场的夜宴。
她轻轻闭上眼,浓密卷翘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如同蝶翼般的阴影,感受着微凉的晚风如同情人冰冷的手指,轻柔却带着寒意地拂过她光洁的额际和温热的面颊。额间那一点与生俱来的殷红朱砂痣,在窗外渐暗的、瑰丽而朦胧的天光映衬下,宛若一滴刚刚凝固的、妖异而神秘、仿佛承载着无尽宿命与哀愁的血泪,鲜艳欲滴。
片刻之后,她再次睁开眼眸。那一瞬间,所有翻腾的情绪、所有的犹疑与权衡、所有的恐惧与不安,都被她尽数压入眼底最深处,沉淀、压缩、凝聚为一片澄澈见底、却又坚不可摧、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凛然与决断。
既然命运将她推至此处,避无可避,退无可退,那么,她便不再躲避,亦不再后退半步。
这场注定不平凡、充满杀机的夜宴,她不仅要赴,还要昂首挺胸、风华绝代地去!她要在那龙潭虎穴之中,在群狼环伺、刀剑加身的绝境之下,凭借自己的智慧、勇气与不惜一切的决心,为自己,也为她所要守护的凤家,闯出一条通往生路、甚至可能通向权力与真相顶峰的康庄大道!
“汀兰,”她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与凛然寒意,清晰地传入守在门外的贴身丫鬟耳中,“去祖母的松鹤堂,请徐嬷嬷过来一趟。就说……我近日需准备赴王府夜宴,心中有些关于往年王府宴饮旧例、宫廷忌讳以及……应对突发状况的不明之处,想向她老人家细细请教一番,务求周全。”
有些准备,必须要提前做了,而且要做到万无一失,算无遗策。而凤老夫人身边侍奉多年、见识过无数惊涛骇浪、深谙高门大户生存法则的徐嬷嬷,无疑是最了解这些繁华表象之下、那些看似繁文缛节实则暗藏机锋的规矩,以及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忌讳与保命手段的存在。
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已至雷声隐。
既然风雨将至,杀机已现,她需得早早备好最坚固的甲胄,磨亮最锋利的兵刃,调整至最敏锐的状态。
然后,迎战!
(第25章王府夜宴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