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乎殷灵毓能否立刻给出完美答案,他在乎的是她面对这些难题时的思考和态度。
甚至因为她是女子,而更苛刻。
但包拯绝不容许有人仅以无礼的“男女”便胡乱指责殷灵毓。
既然殷灵毓已展现出介入朝局的能力与意愿,那么在一位储君面前,需要确认的,只应该是她的能力,心性,才学,毅力,气魄。
而绝非性别。
包拯的公正,同样体现在他对于这件事的态度上。
才能才是标准。
性别不是。
也不该是。
一位位大臣轮着教过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思量,权衡,惊叹。
殷灵毓看了看身边的位置。
赵徽柔一直没有再来。
司马光的课她不听,包拯的她也不参与,但韩琦的课讲得是《诗经》,赵徽柔从前是和殷灵毓一起听的。
韩琦也注意到了,但他并未说什么,而是继续通俗易懂的讲解着。
他今日讲的是《诗经·小雅》中的《鹤鸣》篇。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此诗以鹤起兴,鹤,清远高洁之物,幽居深泽,其鸣声却能达于四野。”
韩琦略作停顿,看向殷灵毓,循循善诱道:“殿下可知,此句寓意为何?”
殷灵毓对上韩琦的目光,清晰答道:“韩相公此前讲过,此乃喻示有德有才之士,即便身处江湖之远,其声名才能亦无法被埋没,终将上达天听,为世所用。”
“殿下记得甚好。”
韩琦颔首:“然,此句尚有另一层意味,常为人所忽略,鹤鸣九皋,其声能闻于野,固然是因鹤鸣清越,亦因九皋之地,并非真正的绝域死寂,若处铜墙铁壁之中,纵有清声,何由得闻?”
“故而,此句亦在言说‘遇合’之机。贤才需有施展之平台,清声需有传播之途径,君王之明,在于能营造这‘九皋’之境,使野无遗贤,而贤者之幸,在于能得其‘鸣’之机,使声闻于天。”
他这番话,看似仍在解诗,实则已隐隐触及了朝堂用人之道,即便还在经义的框架内,却又总在不经意间,将治国理政的智慧,为人处世的道理,如春雨润物般融入其中。
不是他拔苗助长,而是殿下真的跟得上,他实在是见猎心喜,或者说,没有哪个老师看到学生一点即通后,可以忍住什么都不细讲。
“再看下句,‘鱼潜在渊,或在于渚’,鱼之或潜或浮,看似自由,实则亦受水势、时节所限,这便如同人之境遇,有时需沉潜积累,有时则当把握时机,显露锋芒。其中分寸,需自行体悟,审时度势,不可一概而论。”
一堂课毕,韩琦收拾书卷,殷灵毓起身行礼告退。
她打算去找赵徽柔。
韩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殿下,初夏时节,最易惹人倦怠,若觉烦闷,不妨多去园中走走,姊妹相伴,亦是乐事。”
殷灵毓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毓儿知道了,谢韩相公。”
韩琦轻轻捋了捋胡须,眼中神色复杂难言。
这两位殿下,未来的路,还很长啊。
也怪官家,还有他们,做的太明显,同样是官家的女儿,怎么保证另外一位,心里就没有想法?
但殿下们还小。
这也是,他出给殷灵毓殿下的,第一道考题。
殷灵毓径直去了赵徽柔居住的院落。
赵徽柔独自坐在窗边的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怔怔的望着窗外。
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失落,挣扎,不安。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见是殷灵毓,依旧是温柔的笑起来。
“阿毓妹妹,你下课了?我们今日去研究什么?”
殷灵毓走到她面前,没有接她的话。
“徽柔姐姐,你不和毓儿一起听课了。”
赵徽柔笑的有些无力,紧紧攥住了书卷的边缘,指节有些发白。
“对啊,之前我们商量过嘛,我跟不上,就不听了。”
“但你不会什么都不去听。”殷灵毓轻声道。
沉默在姐妹间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赵徽柔低下头。
“我……我觉得自己很坏,阿毓。”
“我……我看着爹爹和相公们那样看重你,教你治国安邦的道理,我心里……心里会觉得不公平。”
“我也想像你一样,能帮到爹爹,能让那些大臣们用那种……那种期许的目光看着我,想要……说什么都被听见,被寄予……那样大的厚望,我知道这不合礼法,可是你就可以,阿毓妹妹。”
“我知道我不如你聪慧,不如你懂得多,我都没能帮上什么忙,记账法也是你提点我才想明白的……”
“你是我的妹妹,你那么好,那么厉害,我本该为你高兴的,可我竟然在心里偷偷地想,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我明知自己比不过你,还生出这种妄念,还想……还想抢……所以,我想,我就……就不去了……”
赵徽柔终于说不下去,手中的书卷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声音细细的哽咽着。
她比不过妹妹,妹妹对她很好,还带着她一起做那些东西。
可她居然还嫉妒妹妹。
她赵徽柔也是爹爹的女儿,甚至是长女。
但在阿毓妹妹面前,她好像什么都不是。
赵徽柔看到一只细白的小手伸到她面前。
殷灵毓向她伸出手。
“不,那你更应该去了,徽柔姐姐。”
“看到一条路,想要走上去,想要和人竞争,这并不可耻。”
“欢迎你,徽柔姐姐,我们会一起走进新的天地。“
抱歉,徽柔姐姐。
但我等不起。
殷灵毓心中暗暗叹气。
不是她想如此,而是她必须如此。
现在她还小,她越好,越不合常理般的惊才绝艳,才越能动摇那些臣子们。
大了,这个震撼感就浅了,争取他们的偏向和动摇就难了。
赵徽柔到底还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又被一鼓励,擦擦眼泪,反手又握住殷灵毓的手,重重的点头。
“嗯!”
她还没认识到自己想要的不仅是认可,更是权力,但她得到了安抚,也平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