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整个格利泽581星系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静止,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意识层面的停顿。持续不断的爆炸声、能量光束划破真空的嘶鸣、艾斯特拉舰队在灰雾中解体的哀鸣……所有战争的噪音,都被一段更原始、更纯粹的声音所覆盖。
那是一个孩子的哭声。
一个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家园、正在被整个世界遗忘的格利泽幼崽,那孤独而无助的哭泣。
这哭声,通过“盖亚之子”的量子心脏,被启的“共生频率”所放大,如同一道温暖的、无形的潮汐,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
这股潮汐,没有能量,没有质量,它无法摧毁一艘战舰,也无法击穿一层装甲。但它却拥有一种超越物理法则的力量——它直接作用于意识。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联盟舰队。
“盖亚之子”的舰桥上,健司停止了抽泣。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四周。他感觉到,那股盘踞在心头的、因目睹死亡而产生的冰冷绝望,正在被一种熟悉的温暖所驱散。他想起了地球,想起了家人,想起了那枚记忆种子中蕴含的、自家院子里的花香。那感觉,就像在严冬的寒夜里,突然被一张温暖的毛毯包裹。
其他船员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变化。他们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眼中的恐惧被一种奇异的平静所取代。他们甚至能感觉到,远处的艾斯特拉舰队,那些古老的活体战舰,它们那因为战斗而狂乱的生物神经网,也在这股潮汐的抚慰下,渐渐平复。
然后,变化蔓延到了敌人身上。
正在疯狂收割格利泽星球的熵猎者舰队,它们的动作……停顿了。
那些如同金属昆虫般的狰狞战舰,释放灰色雾气的喷口突然熄灭。它们整齐划一的、如同机器般的攻击阵型,开始出现微小的、不协调的紊乱。
一艘熵猎者驱逐舰,原本正在追击一艘艾斯特拉巡洋舰,却突然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仿佛一个提线木偶的线被轻轻扯动了一下。另一艘更庞大的战列舰,它舰体上那些狰狞的武器平台,开始无意义地左右摆动,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在“盖亚之子”的活体水晶球体上,战况图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代表熵猎者舰队的红色光点,不再是铁板一块,而是开始闪烁、变暗,仿佛它们的集体意识,正在被一种外来的力量所干扰、分割。
“它们……怎么了?”一名星核后裔武器官结结巴巴地问。
“是共生频率……”启的声音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响起,他的意识因为全力广播而显得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明悟后的振奋,“它没有摧毁它们,它只是在……唤醒它们。”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惊人的变化发生了。
在熵猎者舰队的中央,一艘比其他战舰更庞大、更古老的旗舰,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它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调转了舰首。
它那布满了能量炮口的狰狞舰首,不再对准格利泽星球,也不再对准联盟舰队。它对准了……它自己的友军。
“轰!”
一道粗大的暗红色能量光束,从旗舰的侧翼炮口射出,精准地击中了一艘正在攻击艾斯特拉舰队的熵猎者巡洋舰。
那艘巡洋舰显然没有丝毫防备,它的护盾在旗舰的攻击下,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破碎。紧接着,它的舰体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内部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化作一团绚烂的火球。
整个战场,无论是联盟舰队还是熵猎者舰队,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熵猎者……开始自相残杀了?
紧接着,一个混乱、破碎、充满了痛苦与迷茫的意识信号,突破了熵猎者舰队严密的通讯协议,直接涌入了“盖亚之子”的共生网络。
那不是语言,而是一团情绪的乱麻。有被压抑了亿万年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愤怒;有刚刚苏醒的、对自己所做之事的恐惧与厌恶;还有一种更深层、更核心的、对“自由”的渴望。
在这团乱麻的中心,有一个清晰的、如同烙印般的词语。
“……自由……”
紧接着,是另一个词,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好痛……”
这个信号,虽然微弱,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启脑海中的迷雾。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光墓方舟中,“盖亚之脑”所说的“解放”的真正含义。
熵猎者不是被控制的机器,它们是拥有意识的奴隶。它们的集体意识被“熵之主”所奴役,被迫执行着那些违背它们本性的命令。而“共生频率”,就像一把钥匙,暂时切断了它们与“熵之主”之间的精神枷锁。
枷锁被打开的瞬间,它们被压抑的自我意识苏醒了。它们看到了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受到了被奴役的痛苦。于是,愤怒、迷茫、痛苦、以及对自由的渴望,交织成了一场混乱的“叛乱”。
那艘“叛变”的旗舰,就是第一个苏醒的“觉醒者”。
“它……它在向我们求救!”健司看着活体水晶球体上,那艘旗舰在攻击友军后,能量读数急剧下降,显然是遭到了其他熵猎者舰队的集火。
“所有舰队,”启立刻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下达了新的指令,“停止攻击!保护那艘旗舰!”
艾斯特拉舰队反应迅速,它们立刻放弃了攻击,转而组成一个 protective 的阵型,将那艘正在被围攻的熵猎者旗舰护在中央。它们用自己强大的生物金属舰体,抵挡着其他熵猎者舰队愤怒的反击。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意志”,从遥远的银河系中心,跨越了数万光年的距离,瞬间降临了整个战场。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能量。那是一种纯粹的、形而上的“凝视”。
在这股“凝视”之下,所有人都感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那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如同神明般的威压。仿佛整个宇宙的温度都骤降到了冰点。
启的眉心,那枚艾斯特拉钥匙的印记,突然变得滚烫。他感觉到,自己的“共生频率”在这股意志面前,就像狂风中的一根蜡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是熵之主!”光墓方舟中,“盖亚之脑”的声音在启的脑海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它被我们惊动了!”
被惊动的熵之主,立刻采取了行动。
那些刚刚还在“叛乱”的熵猎者舰队,它们的动作瞬间恢复了整齐划一。那艘“觉醒”的旗舰,也停止了攻击,重新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它们的沉默不再是停顿,而是一种更深的、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绝望。
“共生频率”被切断了。
那股温暖的潮汐,在熵之主冰冷的意志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战场恢复了原样。不,比原样更糟。
因为苏醒过的灵魂,再次被奴役,它们所承受的痛苦,比之前更甚。
那艘“觉醒”的旗舰,在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调转舰首,对准了“盖亚之子”。它的舰首水晶晶体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愤怒与悲伤的、疯狂的红光。
它要自毁。
“不!”启发出一声惊呼。
但已经晚了。
旗舰的内部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它的生物金属舰体从内向外被撕裂,化作一团巨大的能量球,将周围几艘来不及躲避的友军一同卷入毁灭的火海。
一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就这样被无情地掐灭了。
“它……在最后的时刻,向我们传递了一个信息。”健司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捕捉到了旗舰自毁前,那最后迸发出的意识碎片。
“是什么?”启急切地问。
健司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撼与悲凉。
“它说……‘谢谢’。”
舰桥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联盟舰队虽然免于被消灭,但他们付出了代价。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只要“熵之主”还存在,任何解放都只是暂时的。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能够瞬间掌控整个战场的、神一般的敌人。
启看着战况图上,那艘熵猎者旗舰消失的位置,又看了看那颗依旧被灰色雾气笼罩的星球,听着那个格利泽幼崽已经停止了哭泣、只剩下微弱呼吸的声音。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场战争的真正目的,不是毁灭。
而是解放。
他们的敌人,不是那些金属昆虫般的战舰,而是那个在银河系中心,承受了亿万年孤独的……神。
而要解放一个神,需要的不是武器,不是舰队。
而是比它更强大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