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字号”秘档房。这三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又似诱人的禁果,悬在紫禁城最幽深的心脏地带。当那扇沉重的、泛着冷光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落锁声时,云澈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充满尘埃与秘密的坟墓。
眼前是一条狭长而幽深的甬道,墙壁是冰冷的巨石砌成,嵌着稀疏的长明灯,灯火昏黄如豆,勉强照亮脚下粗糙的石板。空气凝滞而冰冷,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古墓的腐朽气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自己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耳边鼓噪。
康熙的警告言犹在耳:“既入此门,当知深浅。旧事如烟,慎觅踪痕。”这是允许?还是威胁?是让她来寻找答案,还是来认清自己的渺小与界限?
云澈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恐惧无用,退缩无门。既然来了,就必须有所获!她沿着甬道缓缓前行,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激起轻微的回响,更添几分阴森。
甬道尽头,是一间巨大的、穹顶高耸的圆形石室。石室四周,并非寻常书架,而是一排排直至穹顶的、厚重的铁灰色金属柜,柜门上皆挂着巨大的铜锁,锁孔样式奇特。每一排柜子都标注着不同的满汉合璧字样:“前朝秘辛”、“宗室案牍”、“军机密要”、“西域诸事”、“宫闱录档”……分类森严,令人望而生畏。
这里便是帝国最核心机密的中枢!无数影响朝局、决定生死、掩盖真相的文书,便尘封于此。
云澈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那排标注着“西域诸事”的铁柜。舅舅的札记、鬼面的警告、宫中的异香奇毒……所有线索都指向那个神秘的方向!
她快步走近,却发现柜门紧锁,锁孔复杂,绝非寻常钥匙能开。她尝试推了推,纹丝不动。
看来,康熙所谓的“阅览”,并非任她随意翻看,而是有严格的限制。她环顾四周,发现石室中央有一张巨大的石案,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以及一本极其厚重的、以铁链锁在案上的目录总册。
她走上前,翻开目录。册子以极其严谨的格式,记录着所有档案的编号、名称、入库时间、摘要,以及…调阅权限和所需密钥编号!许多条目后面,都标注着“御览”、“粘杆处调”、“军机处密”等字样,寻常人根本无权查看!
云澈的心沉了下去。康熙果然不会让她轻易接触到核心机密。她快速浏览着“西域诸事”分类下的目录,条目繁多,但大多摘要模糊,如“西域三十六国风物志略”、“回部贡品录”、“准噶尔往来文书(残)”等等,并未直接出现“圣火教”、“拜火冥宗”或“影”组织等敏感字眼。
显然,真正致命的秘密,被更深地隐藏了起来,或者…根本未记录在案!
时间紧迫,日落前必须离开。她不能在此空手而归!
她强迫自己冷静,改变策略。既然无法直接获取,那就通过目录和摘要,进行推理和联想!她开始飞速翻阅目录,不仅看“西域诸事”,也浏览“宫闱录档”、“前朝秘辛”甚至“宗室案牍”,大脑如同最高效的筛子,捕捉着任何可能与当前局势相关的蛛丝马迹。
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宫闱录档”分类下的一条记录上:
“康熙xx年,辛者库婢女阿依木自戕案卷。附:西域香料来源疑点查问录。”
辛者库!西域婢女!香料疑点!这几个关键词瞬间刺痛了她的神经!这时间点,似乎与舅舅林慕白离宫前后相差不远!
她立刻记下档案编号和所需密钥类型——“司礼监乙字令”。
她又看到“前朝秘辛”中一条:“崇祯朝宫廷‘红丸案’涉事太医供词(抄录残本)”。红丸案!前明迷案,涉及丹药和宫廷阴谋!
还有“宗室案牍”中:“裕亲王福全奏报:西域商队于京畿活动异常事。”
一条条看似孤立的信息,在她脑中飞速碰撞、串联!辛者库西域婢女、前朝丹药疑案、西域商队、裕亲王……这些碎片似乎隐隐勾勒出一条模糊的脉络!
她强忍激动,继续搜寻。在目录最后几页,她发现了一个极其特殊的分类:“‘烬’卷”。下面只有寥寥几条记录,摘要更是语焉不详,调阅权限无一例外全是“御览”,所需密钥则为“璇玑”!
“烬”卷?!璇玑密钥?!云澈的心脏猛地一缩!这名称让她瞬间联想到舅舅笔记中“圣火余烬”的字样!还有那香炉底座的“璇玑”机关!这绝非巧合!
这其中,必然藏着关于西域秘教的核心秘密!
然而,“御览”和“璇玑”密钥,如同天堑,将她彻底隔绝在外。她根本不可能看到!
巨大的 frustration 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宝山在前,却不得其门而入!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之际,目光无意中扫过石案底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凹槽,形状…颇为熟悉?
她心中一动,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凹槽的轮廓,竟与她手中那枚玄铁令牌的鬼面图腾…有几分相似?!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难道…
她毫不犹豫,立刻从怀中取出那枚贴身藏着的、冰凉沉重的玄铁令牌,尝试着将其放入凹槽…
严丝合缝!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狂跳如擂鼓!
她颤抖着手,轻轻用力一按——
“咔…咔咔…”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机括转动声从石案内部传来!
紧接着,石案侧面,一块看似浑然一体的石板,竟然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了一个隐藏的暗格!暗格之中,并非钥匙,而是…另一本更薄、更古旧、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黑色皮面册子!
云澈几乎要惊呼出声!这令牌!竟然是开启这秘档房内隐藏机关的钥匙!“鬼面”背后的“拜火冥宗”,竟然能将其信物植入大清最核心的机要之地?!这是何等可怕的能量?!
她迫不及待地取出那本黑皮册子,快速翻阅。册子内页纸张脆黄,字迹却是两种:一种是极其古老晦涩的、她完全不认识的西域文字;另一种,则是熟悉的汉字批注!而那汉字笔迹…竟与舅舅林慕白的笔迹有八九分相似!但更显苍劲古拙,似乎年代更为久远!
批注的内容,更是让她头皮发麻!
“…圣火虽熄,余烬犹存。冥宗之路,通幽达暗…”
“…‘影’非一脉,源流纷杂。有前朝遗毒,有西域狂徒,亦有…宫中暗影…”
“…‘赤髓’非石,乃‘地狱眼’之凝华,至阳至毒,遇‘癸水’则爆燃,唯‘冰魄’可抑…”
“…紫微星暗,荧惑守心。癸亥夜半,火起东南…似有内应…”
一段段破碎而惊悚的批注,如同拼图碎片,疯狂地冲击着云澈的认知!这笔记的主人(可能是舅舅的师长或更早的先辈)早已洞悉“影”组织的复杂构成!点明了“赤髓”与“癸水”混合爆燃的特性(解释了东南大火)!甚至…预测了天象与火灾,并暗示有“内应”!
而最后几页,绘制着几种极其复杂的机关图,其中一种,赫然与那香炉底座的“九转璇玑”锁以及石案下的机关同源!旁边批注:“…此‘璇玑’秘钥,非金非铁,乃‘心钥’…需以血为引,契合方启…”
心钥?以血为引?云澈猛然想起自己开启香炉时,指尖曾被锈铁划破渗血…难道…
巨大的信息量让她头晕目眩,但她知道时间宝贵,强忍震撼,飞速记忆着册子中的关键内容。她尤其注意到一页关于某种西域迷香配方的批注旁,画着一个极其细微的、与她手中令牌上相似的鬼面图腾,旁边写着两个小字:“…‘影’卫…”
“影”卫!原来那绛衣侍卫的代号源于此!他们是西域秘教“拜火冥宗”培养的暗卫?!却为何为康熙所用?!难道…
一个更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脑海:康熙或许早已知道“影”组织的存在,甚至…在暗中利用或控制着其中的一部分?!所以那“影”卫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御前!所以康熙才对西域秘教如此忌惮又熟悉!所以他才让她来此…或许,就是想借她之手,验证或寻找某些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秘密?!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她以为自己是在借力打力,却可能早已成了康熙用来钓出更大鱼饵的鱼饵!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甬道入口处,突然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却绝非正常的金属摩擦声!
有人来了?!不是顾问行!时间未到!而且这声音…更像是有人在试图悄然开锁?!
云澈浑身汗毛倒竖!瞬间将黑皮册子塞回暗格,按下令牌,关闭机关!飞快地将一切恢复原状!
她刚站起身,假装在翻阅石案上的目录总册,那沉重的铁门便伴随着一阵略显急促的“嘎吱”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道修长的、穿着绛紫色侍卫服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甬道,正是那个“影”卫!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石室中央的云澈。
云澈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面上却强作镇定,放下目录,转身微微颔首:“影侍卫?可是时辰到了?”她故意将声音放得平稳,带着一丝询问。
“影”卫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走近,冰冷的目光扫过石案,扫过她刚刚放下的目录总册,最后定格在她脸上。他的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她内心深处刚刚平息的惊涛骇浪。
“娘娘…可有所获?”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云澈心中一凛,知道他必然起了疑心。她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的波澜,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失望和疲惫:“惭愧。目录浩繁,权限森严,未能得窥堂奥。只是些陈年旧事,无关紧要。”她巧妙地将自己刚刚的关注点引向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普通档案。
“影”卫沉默地盯着她,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压迫,让云澈几乎喘不过气。良久,他才缓缓道:“时辰未至。咱家奉命,取一物。”
说完,他不再理会云澈,径直走向那排标注着“烬”卷的铁柜!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并非钥匙、而是形状古怪的青铜符节,插入其中一个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一声轻响,柜门应声而开。
云澈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能打开“烬”卷?!他果然是康熙的心腹,拥有极高权限!他取什么?!
只见“影”卫从柜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卷宗,看都未看,便纳入怀中。然后,他关好柜门,转身,目光再次落在云澈身上。
“娘娘,请。”他侧身,做出让云澈先行的姿态,显然是要“护送”她离开。
云澈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多问,只能点头,向甬道走去。经过“影”卫身边时,她极其敏锐地嗅到,从他身上传来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与她手中那枚蜡丸融化后相似的、特殊的檀腥气息!
他接触过那蜡丸?!或者…他本身就和那气息有关?!
巨大的震惊让她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但她立刻收敛心神,继续前行。
“影”卫紧跟在她身后,如同无声的影子。
走出秘档房,重见天日,云澈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更深的寒意。顾问行果然等在门外,见到两人出来,似乎松了口气。
“有劳影侍卫。”顾问行对“影”卫点点头,然后对云澈笑道:“娘娘可还尽兴?皇上还等着老奴回话呢。”
云澈勉强一笑:“大开眼界,只是学识浅薄,未能领会万一。”
返回永和宫的路上,云澈的心依旧沉浸在巨大的震撼和迷雾之中。黑皮册子的内容、“影”卫的突然出现、他取走的明黄卷宗、还有那特殊的檀腥气…无数疑问盘旋交织。
康熙到底想让她知道什么?又不想让她知道什么?“影”卫在此局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当晚,云澈辗转反侧,将日间所见所闻在脑中反复梳理。那本黑皮册子是关键!必须尽快将内容默写出来!
她悄然起身,点亮一盏小灯,铺开纸张,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飞速默写着册子中的西域文字、批注、以及那些可怕的秘辛。
当她写到关于“赤髓”与“癸水”爆燃的批注时,笔尖猛地一顿!
癸水…癸水…她忽然想起,前世化学知识中,某些金属或矿物粉末遇水确实会产生剧烈反应甚至爆炸!难道“赤髓”是某种特殊的矿物?“癸水”并非普通的水,而是…某种酸性或特殊的液体?!
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东南库房的大火,或许根本不是用火油点燃,而是有人利用了“赤髓”与“癸水”混合爆燃的特性!所以火势才如此迅猛诡异!
如果真是这样…那纵火者,必然深知此物特性!很可能是西域秘教核心成员!甚至…可能就在宫中!
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敌人掌握着如此可怕的手段,防不胜防!
就在她全神贯注默写之时,窗外,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似石子落地。
云澈瞬间吹熄灯火,屏息凝神。
片刻之后,窗户被极轻地敲击了五下——三急两缓!是与那夜弟弟送书时不同的新暗号!
云澈心中一紧,小心推开窗缝。
窗外无人,窗台上却放着一枚小小的、穿着红线的铜钱。铜钱上,似乎用刀刻了一个极浅的“癸”字!
癸?!又是癸?!
铜钱下,压着一角撕下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水厄。”
水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