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那句冰冷的命令——“你,跟朕一起来。”——如同寒冬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瞬间将云澈冻僵在原地。
跟朕一起来。
不是询问,不是商议,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在她刚刚经历了关于巫蛊、关于舅舅林慕白的尖锐试探之后,在太皇太后突然晕倒的这个要命关头。
这绝非简单的随行探视。这是审视,是考验,甚至可能是…审判。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云澈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但她没有选择。在康熙那双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注视下,任何迟疑和抗拒都只会加重嫌疑。
“嗻…”她艰难地应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发软的双腿。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极度紧张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险些再次栽倒。挽翠慌忙上前搀扶住她。
康熙已不再看她,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慈宁宫正殿方向疾步而去,明黄色的袍角在急促的步伐下翻飞。顾问行及一众侍卫太监紧随其后,神色皆是一片惶然。
云澈在挽翠的搀扶下,踉跄着跟上。秋日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数可怕的念头疯狂涌现:太皇太后为何突然晕倒?是旧疾复发?是忧思过度?还是…与那刚刚被压下的巫蛊人偶有关?是有人狗急跳墙下的毒手?康熙此刻带她前去,究竟意欲何为?是要借她之手探查病情?还是要在太皇太后榻前,对她进行更严厉的质询?
慈宁宫正殿外已乱作一团。宫女太监们面色仓皇,步履匆匆,却又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几位闻讯赶来的太妃和低位妃嫔被拦在殿外,焦急地窃窃私语。殿内隐约传来压抑的哭泣和太医们急促低沉的商议声。
康熙的到来让所有人瞬间噤声,慌忙跪地请安。康熙看也未看他们,径直闯入殿内。云澈被挽翠搀扶着,硬着头皮跟了进去,立刻感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惊疑、探究、甚至带着一丝隐晦的敌意。
殿内气氛更加凝重。皇后赫舍里氏、贵妃钮祜禄氏等几位高位妃嫔已守在凤榻前,个个眼圈泛红,面色惨白。数位太医围在榻边,正在低声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孙院判和李太医赫然在列,额头上全是冷汗。
太皇太后孝庄静静地躺在层层锦被之中,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
康熙的脚步在榻前猛地顿住,看着祖母如此模样,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探究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震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究竟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怒火和焦虑,目光如刀般扫向跪了一地的太医。
孙院判浑身一颤,匍匐上前,声音发飘:“回…回皇上!太皇太后乃是急火攻心,痰迷心窍,引发中风之兆!病势…病势极为凶险啊!”
“急火攻心?”康熙眉头紧锁,“好端端的,为何会急火攻心?!今日可有何事惊扰了太皇太后?!”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闪烁起来,无人敢答。还能有何事?自然是那被强行压下的、足以震动朝野的景阳宫巫蛊案!太皇太后定是为此忧思过度,又或是…得知了更多可怕的隐情?
康熙显然也立刻想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更加阴沉,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刚刚进殿、脸色苍白如纸的云澈身上。
“云澈。”他忽然开口,声音冷硬,“你通晓药理,上前来看看。”
一瞬间,所有目光——皇后、贵妃、太医、以及满殿的宫女太监——全都集中到了云澈身上!有惊愕,有怀疑,有难以置信,更有深深的忌惮和排斥!
让她一个刚刚“病愈”、身份敏感、且正被皇帝怀疑的贵人,去为太皇太后诊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皇上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云澈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感到挽翠搀扶她的手在剧烈发抖。这是将她架在火上烤!看对了,未必有功;看错了,或有任何差池,便是万劫不复!更何况,她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有把握应对如此凶险的急症!
但她无法拒绝。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云澈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凤榻前。浓重的药味和老人身上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除所有杂念,仔细观察太皇太后的面色、呼吸,又小心翼翼地抬起老人枯瘦的手腕,试图感知那微弱几近于无的脉象。
她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脉象沉微欲绝,时而又紊乱躁急,确如孙院判所言,是中风闭证之危象,且伴有极重的心脉损伤。但…在这片混乱的脉象之下,云澈凭借着她现代医学的知识和穿越后对中药更深的体会,隐隐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和谐的弦紧之象,似是某种外邪刺激所致…
难道…真的不仅仅是气急攻心?
这个念头让她头皮发麻,但她不敢妄下断言。她收回手,垂首恭敬道:“回皇上,奴才才疏学浅,观太皇太后脉象,确与孙院判所言相符,乃中风危候。当务之急,需先用通关开窍、豁痰醒神之急救之法,如针灸人中、十宣放血,灌服安宫牛黄丸或至宝丹,稳住病情再图后治。”
她的话谨慎地附和了太医的诊断,只提出了常规的急救建议,并未提及那丝可疑的脉象。
康熙盯着她,目光深邃,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未置可否,转而厉声对太医道:“还愣着干什么?!就按此法先行施救!若太皇太后有何不测,朕唯你们是问!”
太医们如蒙大赦,又如同被架在火上,连忙取出金针、药丸,上前紧张施救。殿内顿时忙乱起来。
云澈悄悄退后几步,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手心却已全是冷汗。
康熙不再看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祖母身上,眉头紧锁,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焦灼。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缓慢流逝。太医们施针灌药,忙得满头大汗。然而,太皇太后的情况并未有明显好转,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
皇后的哭泣声渐渐压抑不住,殿内的绝望气氛越来越浓。
康熙的脸色越来越沉,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就在这时,一名守在殿外的御前侍卫首领匆匆入内,跪地低声禀报:“皇上,领侍卫内大臣隆科多大人紧急求见,说…说有要事禀报,关乎…关乎景阳宫后续清查之事。”
景阳宫!这三个字此刻如同魔咒,让殿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康熙猛地转头,眼中寒光爆射:“让他进来!”
片刻后,脚步沉重,领侍卫内大臣隆科多——亦是佟佳氏一族的重要成员,云澈的堂叔——大步走入殿内。他面色凝重如铁,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榻上的太皇太后和一旁的云澈,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忧虑。
他跪地行礼后,并未起身,而是直接压低了声音,语气沉痛万分:“皇上!臣万死!臣奉命彻查景阳宫废墟,在…在清理博尔济吉特夫人寝室残骸时,于一处暗格废墟下,发现了…发现了这个!”
他双手呈上一个被烈火熏得漆黑、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精致轮廓的紫檀木小匣子。匣子并未上锁,隆科多将其打开。
里面并非想象中的巫蛊人偶,而是几封保存尚算完好的信函,以及一块半焦的、刻着奇异纹路的黑色令牌!
“经初步查验,”隆科多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些信函…似是博尔济吉特夫人与宫外…与某些前明余孽的密信往来!其中提及…提及利用医药、毒物,甚至…甚至巫蛊之术,惑乱宫闱,意图…意图对皇上和太皇太后不利!而这令牌…似是前明锦衣卫遗留下的密令符!”
“前明余孽?!”
这四个字如同真正的惊雷,终于在这压抑到了极点的慈宁宫正殿中炸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比巫蛊厌胜更加骇人听闻的指控惊呆了!博尔济吉特夫人不仅行巫蛊之术,竟然还勾结前明余孽?!意图谋害皇帝和太皇太后?!这已不仅仅是后宫阴私,这是谋逆大罪!
康熙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那匣子中的信件和令牌,身体微微摇晃,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那段关于地宫、关于阴谋、关于“主人”的破碎记忆,似乎在这一刻被猛烈地触动!
“不…不可能…”皇后赫舍里氏失声惊呼,用手捂住了嘴。
贵妃钮祜禄氏也是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云澈更是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前明余孽?! 这比单纯的巫蛊陷害更加恶毒百倍!这是要将博尔济吉特夫人乃至其背后可能的一切关联,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主人”,手段竟狠辣至斯?!
就在这全场震骇、一片死寂的当口——
“呃…”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可闻的呻吟,突然从凤榻上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昏迷已久的太皇太后,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涣散而无焦,枯瘦的手却艰难地抬起,指向那盛放着“罪证”的匣子,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
“皇玛嬷!”康熙猛地扑到榻前,紧紧握住祖母的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的目光艰难地移动,似乎想看向康熙,又似乎想看向那匣子,她的呼吸愈发急促,拼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不堪、却足以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字音:
“信…假的…令牌…是…”
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因为震惊而呆立在不远处的云澈身上,瞳孔中闪过一丝极其诡异的光芒,仿佛最后的警示,又仿佛无尽的悲悯。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她吐出了两个模糊却足以石破天惊的音节:
“…佟…佳…”
话音未落,她的手猛地垂落,眼睛骤然失去所有神采,头歪向一边,再无任何声息!
“皇玛嬷!!”
康熙凄厉的嘶吼声瞬间撕裂了慈宁宫的寂静!
“太皇太后!!”
整个正殿顿时陷入一片彻底的混乱和恐慌之中!哭声、喊声、惊呼声响成一片!
云澈僵立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冻结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太皇太后最后那两个字,如同魔咒,在她耳边无限回荡——
“…佟…佳…”
假的?令牌是?佟佳?!
这是在指认谁?!是在说信是假的?令牌是…?还是在说…佟佳氏?!
巨大的、足以将她彻底碾碎的恐怖阴影,如同万丈深渊,在她脚下轰然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