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亥夜半,东南火起。冲天的火光映红了紫禁城冬夜的天空,也彻底点燃了康熙心中积压已久的猜忌与雷霆之怒。
乾清宫西暖阁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康熙负手立于窗前,望着东南方向那片尚未完全消散的红光,背影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地上跪着内务府总管、领侍卫内大臣隆科多、以及几位脸色惨白的相关管事太监,个个噤若寒蝉,冷汗浸透了厚重的朝服。
“好…好得很!”康熙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宫禁森严之地,天子脚下,竟能起如此‘无名之火’!烧的还是存放历年旧档物料之所!是贼人太过猖獗,还是朕的奴才们…都成了瞎子、聋子?!”
无人敢应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和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
“查!”康熙猛地转身,眼中寒光爆射,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给朕彻查!昨夜值守侍卫、更夫、库房掌钥太监,一应人等,全部下狱严审!内务府上下,给朕梳理一遍!朕倒要看看,是哪个魑魅魍魉,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嗻!”隆科多等人如蒙大赦,又心惊胆战地叩首领命,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生怕慢一步便成了天子怒火的祭品。
康熙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目光转向一直垂手侍立在阴影中的顾问行和苏麻喇姑。
“你们怎么看?”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深沉的算计。
顾问行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火起蹊跷,扑救时发现火油痕迹,显是人为纵火。其时机、地点…与近几日宫中流言及…某些‘梦境’所示,颇有巧合之处。”他巧妙地将“癸亥夜半,火起东南”的预言,含糊地引向了云澈之前的“梦呓”。
苏麻喇姑沉吟片刻,接口道:“老奴查验过那处库房残骸,临近几间存放的多是些废弃文书、旧年赏赐之物,并无甚紧要东西。纵火者目的…似乎并非盗窃,更像是…制造恐慌,或…毁灭某些不起眼的旧物?”
“制造恐慌…毁灭旧物…”康熙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愈发深邃,“结合前番净手水下毒、邪图现世、乃至佟佳氏被弹劾之事…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孤立,却似有无形之手在背后串联推动…其心可诛!其志非小!”
他踱步到御案前,手指重重敲在那张从石亭“偶然”发现的、画着鬼蝎图案的宣纸上:“西域邪图,宫廷禁药,前朝余孽,勋贵勾连…如今又添一把火!这是要向朕示威吗?!”
“皇上息怒。”顾问行和苏麻喇姑同时躬身。
康熙沉默良久,眼中风暴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决断。
“既然他们想玩火,”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朕便陪他们玩一把更大的。”
“顾问行。”
“奴才在。”
“传朕旨意:佟佳氏纵奴行凶一案,查无实据,显系诬告。着都察院严查诬告之人,一经查实,以诬陷勋贵论处,绝不姑息!”康熙语气平淡,却瞬间翻转了佟佳氏的危局!
云澈在永和宫得到这个消息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康熙竟然如此迅速地赦免了佟家?!这是…示好?安抚?还是…更深的算计?她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涌起更大的不安。帝王心思,恩威难测。
“苏麻喇姑。”
“老奴在。”
“云答应受惊抱恙,朕心甚怜。即日起,晋为嫔,迁永和宫正殿。一应用度,皆按嫔位供给。加派可靠人手伺候,务必保其安然无恙。”康熙的声音依旧平淡,晋位迁宫的恩典如同谈论天气一般。
苏麻喇姑心中剧震,面上却丝毫不显:“嗻!老奴即刻去办。”
晋位!迁宫!从被困偏殿的答应,一跃成为一宫主位的嫔!这恩宠来得太快、太猛,如同疾风骤雨,将云澈瞬间推到了风口浪尖的最高处!这绝非简单的奖赏“献证之功”,这分明是…将她立为最醒目的靶子!康熙要将她牢牢控在掌心,也要让所有藏在暗处的眼睛,都聚焦到她身上!
“另,”康熙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语气森然,“朕许云嫔‘静养’,一应人等,无朕旨意,不得随意探视打扰。永和宫内外,给朕守好了。朕要看看,哪些魑魅魍魉,会忍不住跳出来!”
“嗻!”顾问行与苏麻喇姑心头一凛,同时领命。他们明白,皇上这是要以云嫔为饵,布下一张天罗地网!晋位迁宫是恩,也是囚!是保护,更是严密的监控和利用!
旨意迅速传遍六宫,引发轩然大波。云澈(现为云嫔)在无数或羡慕、或嫉妒、或惊疑、或恐惧的目光中,搬入了永和宫正殿。殿宇宽敞华丽,伺候的宫女太监增加了一倍不止,然而每一张恭顺的面孔背后,都可能藏着监视的眼睛。苏麻喇姑亲自坐镇永和宫,美其名曰“帮衬”,实则为最高监管。
云澈心中冰冷,面上却只能做出感恩戴德、惶恐不安的模样,叩谢天恩。她知道,自己已彻底成了康熙棋盘上那枚过河的卒子,进退皆不由己。
康熙的雷霆手段并未结束。紧接着,数道旨意接连发出:
太医院院判孙之鼎“暴毙”案重启调查,其家产查抄,一应亲信弟子皆受牵连下狱。
贵妃钮祜禄氏“忧思过度,静养失宜”,被申饬,夺去协理六宫之权,闭门思过。
宫中严查西域香料、药材,凡来源不明、记录不清者,一律销毁,相关人等严惩。
内务府进行大规模人事调动,数十名中低层管事太监因“怠职”、“失察”被革职查办。
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狠如雷霆,打得各方势力措手不及,人心惶惶。表面看,这是皇帝震怒下的清肃宫闱,但云澈知道,康熙是在借题发挥,清洗对手,巩固权力,同时…逼蛇出洞!
然而,暗处的敌人比想象中更沉得住气。一连数日,风平浪静。永和宫如同被无形屏障隔绝,无人来访,也无事发生。云澈在苏麻喇姑的“悉心照料”下“静养”,每日按时服药(她依旧暗中处理掉),读书写字,仿佛真的安分下来。
但她能感觉到,平静之下,暗流汹涌。苏麻喇姑的审视,新来宫女太监们隐藏的窥探,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监视感。她知道,康熙在等,敌人也在等。
这日深夜,云澈忽感心悸惊醒。殿内烛火早已熄灭,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她口干舌燥,欲起身倒水。
就在她赤足踩在冰凉地板上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对面梳妆台的铜镜中,似乎极其快速地闪过了一道不属于她自己的黑影!
她的心脏瞬间骤停!全身血液仿佛冻结!
有人!殿内有人!
她强迫自己保持呼吸平稳,装作浑然未觉,缓缓走向桌边,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倒了一杯冷茶,慢慢饮下,大脑疯狂运转。
是谁?康熙的粘杆处?苏麻喇姑的人?还是…“影”组织的杀手?!
那黑影没有再出现,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但云澈知道绝不是!那冰冷的、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她强作镇定地回到床上,拉高锦被,背对着那股视线的方向,全身肌肉紧绷,冷汗悄无声息地滑落。她不敢睡,也不敢动,每一秒都如同在炼狱中煎熬。
直到天光微亮,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窥视感才悄然消失。
云澈几乎虚脱。对方竟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帝重点监控的永和宫正殿!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无论是康熙的深度监控,还是敌人的渗透能力,都远超她的想象!
第二天,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精神略显萎靡。苏麻喇姑前来请安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状似无意地问道:“娘娘昨夜未曾安睡?可是有何不适?”
云澈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和疲惫:“许是昨日看了些杂书,夜里便胡思乱想,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惊醒了数次,扰得嬷嬷担忧了。”
苏麻喇姑深深看了她一眼,未再追问,只叮嘱她好生休息。
云澈知道,苏麻喇姑起了疑心。无论昨夜那人属于哪一方,她的反应都可能被解读为“察觉”或“心虚”。
当日下午,沈文康照例前来请脉。切脉时,他的手指在她腕间停留的时间格外的长,眉头微蹙。
“娘娘脉象…虚浮中似藏惊悸,肝气郁结,心火亢盛,乃思虑过度、神魂不安之象。可是近日仍受噩梦惊扰?”他缓缓开口,目光看似平静,却带着一丝探究。
云澈心中一动,顺势而为,轻叹一声:“太医明鉴。自那日见了那邪物,又逢宫中走水,心中总是不安,夜间难免多梦易醒。”
沈文康沉吟片刻,道:“下官为娘娘调整方子,加重安神定志之效。另外…”他顿了顿,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盒,“此乃太医院秘制的‘冰魄安神香’,取南海沉水香辅以珍珠粉、辰砂等物炼制,于宁神镇惊有奇效。娘娘可于夜间取少许焚于香炉中,或可缓解惊悸。”
云澈接过瓷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深蓝色的香膏,散发着清凉沉静的香气。她心中疑窦顿生——突然献上秘香?是康熙的旨意?苏麻喇姑的授意?还是…沈文康自己的试探?甚至…是另一种更隐蔽的下毒方式?
“多谢太医费心。”她面上感激,心中却已决定绝不用此香。
沈文康并未久留,开具新方后便告辞离去。
然而,他走后不久,顾问行竟突然来访,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抬着一口不小的樟木箱。
“给云嫔娘娘请安。”顾问行笑容可掬,语气却依旧带着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阴柔劲儿,“皇上念娘娘受惊,特赐下南洋进贡的极品沉香木一箱,给娘娘压惊安神。皇上说了,此香醇厚,最是养人,让娘娘务必常用。”
云澈连忙谢恩。心中却愈发惊疑——康熙先让太医献香,又亲自赏赐沉香?如此大张旗鼓地关怀她的“安神”问题?是补偿?是试探?还是…他也在怀疑她昨夜是否真的“察觉”到了什么,用赏香来观察她的反应?
顾问行让人将沉香放入殿内,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看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在殿内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云澈床榻不远处的那个紫铜香炉上。
“娘娘这香炉倒是别致,”顾问行笑着上前,用指尖轻轻拂过香炉冰凉的表面,“像是前明宫里的旧物,瞧这包浆,有些年头了。”
云澈的心猛地一提!这香炉是她迁宫时,内务府送来的诸多摆设之一,她并未在意。顾问行为何独独关注它?
“公公好眼力,本宫倒是不知。”她谨慎应答。
顾问行笑了笑,不再多看,又闲话几句,便躬身退去。
殿内重归寂静。云澈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那个紫铜香炉。顾问行绝不会无的放矢!这香炉有问题?!
她屏退左右,走到香炉前,仔细查看。炉身古朴,并无特殊纹饰。她尝试着轻轻转动炉身…纹丝不动。又试着按压炉盖上的钮…毫无反应。
她蹙眉沉思,忽然想起什么,取来一盏烛台,靠近香炉,仔细映照炉身内侧。
在火光映照下,炉身内壁靠近底部的地方,似乎有一些极其细微的、非自然磨损的划痕…像是…经常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转动摩擦所致?
她心中一动,尝试着将手指探入炉内,摸索内壁。当她的指尖触碰到炉底中心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时,她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炉身靠近底部的一圈,竟然无声地旋转了一丝!露出了一道比发丝略粗的缝隙!
这香炉竟有夹层?!
云澈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立刻取来细簪,小心翼翼地从缝隙中探入,轻轻拨动…
一枚卷得极细的、泛黄的纸卷,从夹层中被拨了出来!
果然有东西!
她颤抖着手,展开纸卷。上面只有一行极其熟悉的、属于林慕白的笔迹:
“炉底璇玑,左三右四,可启密格。内有…”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似乎书写时极其仓促,后面的话未能写下。
炉底璇玑?左三右四?密格?!
云澈猛地看向香炉底部!那里光滑如镜,根本看不出任何机关痕迹!
舅舅林慕白竟然在多年前,就在这座看似普通的香炉里,留下了信息?!这香炉…难道是舅舅旧物?何时又如何被送入宫中,恰好到了她的殿里?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
巨大的震惊和疑惑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仔细研究香炉底部。
她用手指一寸寸抚摸底部,感受着冰冷的铜质。终于,在边缘一处极其不起眼的地方,她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凹凸感!
她凑近烛火仔细观看,才发现那里竟用微雕技法刻着几个几乎与铜色融为一体的、指向不同方向的微小箭头和刻度!若非有意寻找,绝无可能发现!
这就是“璇玑”?!
左三右四…是转动方向和次数?!
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她按照指示,小心翼翼地捏住香炉底部,尝试向左轻轻转动。
“咔…”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底部果然转动了一丝!
她屏住呼吸,向左转了三格,又向右转了四格…
“咯噔。”
一声更清晰的机括声从炉身内部传来!香炉底部靠近支柱的位置,竟然弹开了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极其隐蔽的暗格!
暗格之中,空空如也…不,并非完全空着,角落里似乎残留着一点点…极细微的、暗红色的粉末?!
云澈用簪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尖轻嗅——一股极其淡的、带着腥气的异香传来!
这是…某种药物或毒物的残留?!
舅舅留下的密格,原本藏着什么东西?又被谁取走了?只留下这点残留?是舅舅自己取走的?还是…别人?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这香炉,这密格,这残留的粉末…似乎指向了一个更深的、关于舅舅林慕白的秘密!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香炉之时,完全没有察觉到——
殿外窗下的阴影里,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透过窗纸的微小缝隙,无声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