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水头极好的翡翠耳坠,如同淬毒的暗器,瞬间将刚刚因“刺客”风波而稍显混乱的局面,再次拖入了更加幽深叵测的漩涡中心。
荣妃马佳氏的耳坠?!它怎么会出现在被灭口的小太监尸体旁?!
是栽赃?是灭口者故意留下的线索?还是…马佳氏本身就如云澈所猜测的那般,并非全然无辜,甚至可能也牵扯其中?!
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让云澈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后宫之中,究竟还隐藏着多少秘密?多少张看似平和的面孔之下,藏着致命的毒牙?
暖阁内,空气再次凝固得如同冰封。
康熙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枚耳坠,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眼中的风暴从震惊、愤怒,逐渐沉淀为一种令人更加恐惧的、深不见底的幽暗。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先是从跪地颤抖的侍卫首领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窗外草丛中、脸色苍白如纸的云澈身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致,有审视,有怀疑,有难以言喻的震怒,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云澈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知道,生死荣辱,皆在皇帝接下来的 一念之间。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立刻降临。
康熙沉默了足足有十息的时间。这十息,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暖阁内无人敢发出丝毫声响,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将耳坠封存。将那太监的尸体抬下去,仔细勘验,查明身份。顾问行。”
“奴才在!”顾问行连忙躬身。
“传朕口谕,钟粹宫之事,严禁外传。荣妃马佳氏…禁足宫中,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命粘杆处…不,命领侍卫内大臣隆科多,亲自带可靠人手,暗中详查耳坠来源及那小太监所有背景往来。”他的命令条理清晰,却透着一股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寒意。
他没有立刻认定马佳氏有罪,而是选择了先行控制与秘密调查。这是一种帝王心术的体现,不轻易下结论,但也绝不容忍任何潜在的威胁。
“嗻!”顾问行领命,匆匆而去。
康熙的目光再次转向云澈,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把她带进来。”
两名侍卫上前,将云澈从窗外扶(实为押)了进来。她浑身湿冷,狼狈不堪,嘴角的血迹尚未干涸,站在温暖如春的暖阁中,却感觉比外面更加寒冷。
康熙挥退了所有侍卫和闲杂人等,暖阁内只剩下他、云澈,以及默默为他处理手上轻微烫伤的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下毒事件从未发生,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康熙任由苏麻喇姑处理伤口,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云澈,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现在,”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把你所经历的一切,从头到尾,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朕。若有半句虚言…”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加可怕。
云澈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她必须说出部分真相,足够震撼、足够取信于皇帝的真相,但又必须巧妙地隐藏起关于回春阁核心、地宫秘道以及那枚金属片的绝对秘密,否则只会被当成妖言惑众,死得更快。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跪倒在地,开始叙述。从她被康亲王逼迫寻找密室开始,到发现林慕白笔记、遭遇文玉背叛、身中“红颜殁”奇毒、被囚慎刑司、纳兰容若冒险送药(她隐去了药被调包的可能,只说是假死药)、假死脱身、被神秘人劫持至一处诡异地下药库、遭遇孙之鼎与文玉、最后如何发现秘道逃脱…她将大部分经历都说了出来,只是将“回春阁”模糊描述为一个神秘组织,将地点的具体细节略过,重点突出了孙之鼎的背叛、文玉的狠毒、以及太皇太后之死和今日汤药下毒背后的巨大阴谋!
她的叙述条理清晰,细节惊人,尤其是对“红颜殁”毒发症状的描述、对孙之鼎和文玉对话的复述、以及对那地下药库诡异氛围的描绘,都带着一种亲身经历者才有的真实感和震撼力。
她刻意强化了自己在整个过程中的挣扎、无助、以及最后为了向皇帝示警而不惜撞窗指出刺客的决绝姿态。她将自己的形象塑造成一个被卷入惊天阴谋、不断被陷害、却始终心系皇帝安危的忠诚妃嫔(尽管她内心并非如此,但这是唯一的生存策略)。
康熙静静地听着,面色阴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看不出他是否相信。只有在他听到孙之鼎的名字和太皇太后可能被谋害的暗示时,眼角才剧烈地抽搐了几下。
苏麻喇姑更是听得脸色发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当云澈终于说完,伏地不再言语时,暖阁内再次陷入死寂。
良久,康熙才缓缓站起身,踱步到云澈面前。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云澈依言抬头,迎上他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你的故事,很精彩。”康熙的声音平淡无波,“但也漏洞百出。你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如何证明你不是与那伙人合谋演了一出苦肉计,意在取信于朕,行更大的图谋?”
云澈的心猛地一沉。皇帝果然疑心极重。
“奴才…无法证明。”云澈咬牙,决定再次兵行险着,以退为进,“奴才身受奇毒,九死一生,如今性命早已悬于一线。皇上若不信,可即刻传太医验看奴才脉象,‘红颜殁’余毒未清,脉象必有异状!奴才若有半句虚言,甘愿受任何极刑!奴才只求…只求皇上能彻查真相,莫让太皇太后含冤莫白,莫让奸人毒计得逞,危及皇上万金之躯!”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悲壮和赤诚(哪怕是表演出来的)。
康熙凝视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在衡量她话语中的真假。
就在这时,苏麻喇姑忽然低声开口:“皇上,云澈贵人脉象确异于常人,虚浮中暗藏涩滞,似有阴毒盘踞,非寻常病症…与…与一些古籍记载的奇毒之象,确有几分相似。”她终究是见识广博的老人,结合云澈的叙述,看出了些许端倪。
康熙的眼神微微一动。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顾问行谨慎的声音:“皇上,隆科多大人求见。”
“宣。”
领侍卫内大臣隆科多快步走入,脸色凝重,看到跪在地上的云澈,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惊愕,但立刻收敛,跪地禀报:“皇上,经初步查验,那枚耳坠确为内务府造办处所出,三年前赏赐予钟粹宫。但…但荣妃娘娘声称,她的一对翡翠耳坠完好无损,并未遗失任何一只。奴才已派人核验,钟粹宫账册记录与娘娘所言相符。”
耳坠是赏给钟粹宫的,但马佳氏声称没丢?!
这意味着什么?是马佳氏在撒谎?还是有人偷走了耳坠并仿造了一对假的放回去?或者…这根本就是针对马佳氏的栽赃?
局势更加扑朔迷离。
康熙的眉头紧紧锁起,显然也感到棘手。
隆科多犹豫了一下,继续低声道:“另外…查验那小太监尸体时,在其指甲缝中,发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西域曼陀罗花粉的残留。此物…有迷幻之效,宫中严格控制,仅有太医院和…和少数几位精通药理的娘娘宫中可能存有。”
曼陀罗花粉?!又是一个指向太医院和某些妃嫔的线索!
云澈心中剧震,这无疑佐证了她部分关于孙之鼎和用毒的说法!
康熙的脸色更加阴沉,他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目光再次落在云澈身上。
“朕,姑且信你几分。”他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冰冷,却似乎做出了某种决断,“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欺君瞒上,私逃禁所,惊扰宫闱,其罪非轻。”
云澈的心提了起来。
“即日起,削去你贵人位份,降为…答应。”康熙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迁居…永寿宫后殿偏室,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朕会派太医为你诊治,是真是假,一验便知。若让朕发现你有半句虚言…”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永寿宫!那是西六宫中一处位置偏僻、常年无主位妃嫔居住的宫苑,几乎等同于冷宫!降为答应,禁足偏殿…这几乎是将她打入了最底层,彻底孤立起来。
但…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结果!她活下来了!她没有立刻被处死或重新投入大牢!而且,康熙答应派太医为她诊治,这意味着他至少部分相信了她中毒的说法,并给了她一个“验明正身”的机会!
“奴才…谢皇上隆恩!”云澈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重重叩首。此刻,活着,就有希望。
“隆科多。”康熙转向他,“云答应之事,列为绝密。永寿宫的守卫,由你亲自安排绝对可靠之人。一应饮食用药,皆由太医院…绕过孙之鼎,另选他人负责,经苏麻喇姑查验后送入。在她‘病愈’之前,朕不想听到任何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传出永寿宫。”
“嗻!臣遵旨!”隆科多立刻领命,眼神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保住云澈的性命,对于佟佳氏一族而言,已是万幸。
“都退下吧。”康熙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心力。
苏麻喇姑上前,示意云澈跟她走。
云澈再次叩首,在苏麻喇姑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出了乾清宫东暖阁。
外面天色已近黎明,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淡青色的天光勾勒出紫禁城巍峨而冰冷的轮廓。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早已等候在旁。云澈被扶上车,苏麻喇姑亲自陪同。隆科多安排了数名心腹侍卫严密护送。
车轮碾过冰冷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云澈靠在车壁上,浑身如同散架一般,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透支让她几乎虚脱。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
她活下来了。虽然被降位禁足,处境依旧艰难,但她终于从那个必死的绝局中,挣出了一线生机!并且,她在康熙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关于太皇太后,关于孙之鼎,关于那个神秘的组织…
更重要的是,她贴身藏好的那枚阴沉木金属片,以及脑海中记下的“逆命针诀”,是她未来翻盘的最大依仗!
永寿宫…那里虽然偏僻冷清,却也意味着…远离中心漩涡,或许更方便她暗中行事?
马车在寂静的宫道中行驶,最终在一座略显荒凉的宫苑前停下。
永寿宫。宫门开启,几个面容陌生、眼神谨慎的太监宫女无声地迎了出来,显然是隆科多安排的人。
苏麻喇姑搀扶着云澈走下马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答应小主,好自为之。皇上…给了您机会,莫要再行差踏错。”
云澈微微颔首:“谢嬷嬷提点。”
她抬起头,望向永寿宫那略显斑驳的宫门和院内萧瑟的秋景,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新的牢笼,也是新的战场。
她整理了一下破旧的宫女衣衫,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坚定地踏入了宫门。
在她身后,宫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声响。
而就在永寿宫对面不远处的一座宫殿的拐角阴影处,一个穿着低等太监服饰的身影,悄然收回了窥探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无人察觉的笑意,迅速隐没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黄雀,似乎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