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身影消失在慈宁宫偏殿门外,留下的却是一片更加凝重的寂静和无数翻腾的疑问。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气。
云澈独自站在原地,指尖冰凉的白玉药瓶仿佛还带着他方才的体温,那句近乎自语的呢喃——“你脸上的纹路…淡了许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他记得。他并非全然忘却。那看似茫然的眼底深处,分明闪过一丝对那诡异红纹的印象。这记忆是破碎的?是潜意识的残留?还是…一种极其高明的伪装?
若是伪装,他为何要如此?是为了迷惑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主人”?还是连她,也一并纳入了需要试探和防备的名单?
巨大的不确定性和随之而来的寒意,比“红颜殁”的余毒更让她感到虚弱和不安。她缓缓坐回窗边的软榻,将那瓶御赐的苗疆秘药放在小几上,目光却久久无法从上面移开。
接下来的几日,紫禁城仿佛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之中。
康熙苏醒的消息正式昭告天下,朝野上下总算松了口气。皇帝开始有限度地处理政务,多在乾清宫暖阁进行,由太皇太后从旁协助,内阁大臣及几位亲王轮番觐见。表面上,帝国的机器正在艰难地重新恢复运转。
但暗地里的波涛,却从未停止。
云澈的身体在太医的精心调理和苏麻喇姑的细心照料下,缓慢而稳定地恢复着。脸上的红纹已彻底消失,只留下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浅色痕迹,气色也略微好转,虽然依旧清瘦,但总算有了些活气。她被允许在慈宁宫范围内稍作走动,但活动范围依旧被无形地限制着,周围总有太监宫女“悉心”陪同。
她很清楚,这是一种变相的软禁和观察。康熙的失忆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她这个地宫事件的核心人物之一,自然处于风口浪尖,任何举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和解读。
她必须更加谨慎。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云澈在挽翠的陪伴下,在慈宁宫后的小花园里慢慢散步。秋意已深,草木凋零,唯有几株菊花还在傲然绽放。
远远地,她看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在一众侍卫太监的簇拥下,正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似乎也在赏菊。是康熙。
云澈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避开。但对方显然已经看到了她。
顾问行小跑着过来,脸上堆着恭敬的笑:“给贵人请安。皇上瞧见贵人了,请您过去说说话。”
避无可避。云澈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扶着挽翠的手,缓步走向亭子。
“奴才给皇上请安。”她依礼福身,垂着眼帘,姿态恭顺。
“不必多礼。”康熙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了许多,少了那日的疏离,却依旧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隔阂,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看人。他虚扶了一下,目光落在云澈身上,仔细打量了片刻,微微颔首,“气色比前几日好些了。看来太医们的方子还算有效。”
“是,谢皇上挂心,奴才已好多了。”云澈低声应答,谨守着分寸。
“嗯。”康熙转过身,继续看着那丛墨菊,似是随意地问道,“朕听闻…你颇通药理?病中还能自行斟酌药方?”
云澈心中猛地一紧。来了。试探开始了。他果然没有完全忘记,或者,有人向他禀报了些什么。
她立刻垂下头,语气更加谦卑:“皇上谬赞了。奴才只是自幼体弱,久病成医,略知些皮毛罢了,岂敢称‘通’字。病中所用,也不过是些太医院开的温补方子,不敢自行斟酌。”
“哦?是么?”康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他随手折下一支墨菊,在指尖把玩,“朕倒是听说,你舅舅林慕白,曾是太医院院判,医术精湛,尤擅疑难杂症和…解毒之法。你未曾得他真传?”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轻轻刺探着。云澈的后背沁出细密的冷汗,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
“舅舅确是医术高明,但奴才愚钝,并未能习得舅舅万一。且舅舅离京时,奴才尚且年幼,所学更是有限。”她将姿态放到最低,滴水不漏。
康熙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过话题:“朕近日总觉得精神不济,记忆也有些混乱,许多前事都模糊了。太医们说是中毒的后遗症,需慢慢调理。”他揉了揉额角,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困惑,“你可曾听你舅舅提起过,有什么方子…能安神补脑,助于忆事的?”
云澈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是在真心求问,还是在设下陷阱?若她真说出什么方子,会不会被认定为别有所图?若说不知,又是否会显得过于刻意?
电光火石间,她已有了决断。
“奴才惶恐。”她福身更深,“舅舅所学,奴才未能领会。且脑络之疾,最是精微复杂,岂是寻常药石可轻易触及?奴才以为,皇上洪福齐天,又有太医院诸位圣手精心调理,假以时日,定能逐渐康复。奴才浅见,不敢妄言。”
她将问题巧妙地推回给太医院,既显示了自己的“无知”和“谨慎”,又符合宫规和身份。
康熙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目光深邃难辨。良久,他才淡淡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你说得是。是朕心急了。”他将手中的墨菊递向云澈,“这花开得不错,送你吧。好生养着,缺什么让顾问行去办。”
“谢皇上恩典。”云澈双手接过那支墨菊,花瓣丝绒般的触感冰凉。
康熙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人离开了亭子。
云澈保持着恭送的姿势,直到那明黄色的仪仗远去,才缓缓直起身。手中的墨菊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这次短暂的、看似随意的交谈,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那七日金针渡劫。每一句话都可能是一个坑,每一个眼神都需要解读。
他确实在试探她。用各种方式。
回到偏殿,云澈屏退了旁人,独自坐在窗前,对着那支墨菊出神。康熙的失忆,恐怕绝非太医所说的“离魂症”那么简单。那其中夹杂着太多清醒的算计和试探。
他记得多少?相信多少?又在怀疑什么?
而她,在这盘愈发诡异的棋局中,又该如何自处?
正沉思间,殿外传来苏麻喇姑与宫女低声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苏麻喇姑端着一碗新煎好的汤药走了进来。
“贵人,该用药了。”她将药碗放在云澈面前,目光扫过桌上的墨菊,眼神微微一动,却什么也没问。
云澈端起药碗,浓郁的苦味扑鼻而来。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脑中却飞速旋转。
“嬷嬷,”她忽然放下药碗,声音压得极低,“您可知…皇上近日除了太医和苗巫医,还召见过什么人?比如…钦天监?或是…从宫外请来的…其他能人异士?”
苏麻喇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同样低声道:“贵人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皇上静养,除了朝臣和后宫主位,外人极少召见。”
“只是随口一问。”云澈垂下眼睫,“总觉得皇上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苏麻喇姑沉默片刻,似在斟酌,最终极轻地说了一句:“皇上醒来后,对地宫之事讳莫如深,但…似乎对星象占卜之说,偶有问及。前日…确曾密召过钦天监的官员,但具体所为何事,无人知晓。”
星象占卜?密召钦天监?
云澈的心猛地一沉。康熙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情。他突然对此感兴趣,绝非凡常!是因为地宫中的经历让他产生了动摇?还是…他想从玄学的角度,去解释或追查某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比如…那个神秘的“主人”?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轻巧的脚步声。
一名在慈宁宫当差的小太监,神色慌张地溜了进来,见到苏麻喇姑和云澈,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压低声音急道:“嬷嬷!贵人!不好了!奴才方才…方才偷偷去给景阳宫旧址当值的同乡送东西,听…听那边清理废墟的工匠私下议论…”
他喘了口气,脸上带着恐惧:“他们说…说在清理博尔济吉特夫人…夫人寝殿的废墟时,在烧毁的床榻暗格里,发现…发现了一个没完全烧毁的桃木人偶!上面…上面还扎着针,贴着…贴着皇上的生辰八字!”
“什么?!”苏麻喇姑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
巫蛊厌胜之术!这在前明宫闱中是足以掀起滔天血浪的禁忌!博尔济吉特夫人竟然在宫中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云澈也惊得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博尔济吉特夫人假死脱身,竟然还留下了如此要命的东西?!这是她计划的一部分?是故意留下混淆视听?还是…有人趁火打劫,故意栽赃?!
那小太监吓得浑身发抖:“管事太监已经下令封锁消息,所有工匠都不许离开,也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奴才…奴才也是拼死才溜出来报信的…”
苏麻喇姑迅速冷静下来,眼中寒光闪烁,她一把抓住小太监的胳膊,厉声低喝:“此事还有谁知道?!”
“没…没了!就奴才和那个同乡,还有几个工匠,都被看起来了!”
“立刻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管住你的嘴,若走漏半点风声,小心你的脑袋!”苏麻喇姑语气森然。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苏麻喇姑和云澈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骇和凝重。
巫蛊之术的发现,无论真假,都如同一滴冷水滴入了滚烫的油锅。
若此事被捅出去,无论博尔济吉特夫人是死是活,都将引发一场巨大的宫廷地震!康熙会如何反应?那个神秘的“主人”又会如何利用这件事?
云澈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博尔济吉特夫人的脱身,绝非简单的逃离。她留下的这个“礼物”,简直是一把悬在整个紫禁城头顶的…
淬毒利刃!
而第一个可能被这利刃刺伤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