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翠兰躲在村外的草垛里，摸着头上的伤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直到估摸着周铁锤睡熟了，她才敢小心翼翼地回家。
推开家门，地上依旧一片狼藉，周铁锤躺在里屋的床上，打着震天响的呼噜。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刚想收拾地上的碎片，院子里就传来了脚步声。
是周来娣回来了。本该是捧着课本在教室里读儿歌的年纪，本该是招猫逗狗最讨人嫌的年龄，她的双手却握着磨得发亮的镰刀，刚从村后密不透风的小树林里割完猪草。
那双手哪里像个半大孩子的手？掌心布满了层层叠叠的老茧，边缘还翘着泛白的死皮，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连指甲盖都被草汁染得发暗。
周来娣轻轻把镰刀靠在墙角，又将沉甸甸的猪草摞在一旁，刚转过身想擦把汗，就见周翠兰拧着眉、瞪着眼，浑身带着怒气，气势汹汹地朝她冲了过来。
周来娣吓得立刻缩起身子，小声喊了句：“妈妈……”
这一声“妈妈”，却成了导火索。周翠兰刚被周铁锤打了一顿，一肚子火气没处撒，看到周安安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周翠兰冲过去，指着周来娣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赔钱货！丧门星！到哪偷懒去了！老娘每天累死累活养着你，你就给老娘摆着一张死人脸？是想咒老娘死，还是想咒这个家散？”
周来娣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你哭什么哭？还敢哭？”周翠兰更生气了，伸手指着周来娣的鼻子骂:“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吃我的、穿我的，半点用都没有，跟你那个死鬼爹一个德行！当初生你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按在水盆里淹死，省得现在看着你就恶心！”
“你就是个扫把星！克父克母的玩意儿！要不是因为你，我能过得这么苦？”周翠兰越骂越难听，唾沫星子溅在周安安脸上:“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生了你这么个只会吃不会赚的赔钱货？早知道你这么没用，当初就该把你扔去喂狗，也比现在看着你心烦强！”
周来娣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胳膊被掐得生疼，她很想说，她没有……她没有偷懒，她有用的，妈妈不要打。
但她不敢反抗——她知道，只要自己敢顶嘴，等待她的只会是更凶狠的打骂。周翠兰骂了半天，直到骂得口干舌燥，才狠狠推了周安安一把，转身进了里屋。
留下周来娣一个人在院子里，默默收拾地上的碎片，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满是泥土的手背上。
周来娣蹲在堂屋地上收拾地上散落的猪草，指尖被锋利的竹边划开道小口，血珠渗出来，混着地上的灰尘凝成暗红小点。她没敢吭声，只把地上散乱的猪草规规整整地放好在破竹篮，竹篮刮擦水泥地的“咯吱”声。
耳边充斥的全是“丧门星”“吃白饭”，那些话像针一样她扎在心上，到现在还隐隐发疼。
拖着灌了铅的腿挪回后院“房间”，那不过是用旧木板隔出的窄小角落，屋顶破了个洞，天光漏下来照在发霉的柴火堆上，扬起的细尘看得清清楚楚；
塑料布糊的窗户被风刮得“哗啦”响，边角早已脆化，裂出好几道口子；墙角堆着周思远穿小的旧衣服，散着股潮湿的霉味，比家里关猪的圈栏还逼仄。
周来娣往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一躺，身下垫的稻草硌得腰生疼，却没力气动——只盯着屋顶的破洞发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脏污的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连带着枕套上的补丁都浸得发沉。
哭到喉咙发紧、鼻尖发酸时，窗沿忽然传来“嗒、嗒”两声轻响，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节奏，不像风吹的，倒像是有人刻意敲的。
周来娣吓得一哆嗦，猛地咬住嘴唇止住哭，连呼吸都屏住了，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蒙着塑料布的窗户。
那声音又响了两下，比刚才更轻，却带着股让她安心的熟悉感。她的心提到嗓子眼，扶着墙缓缓起身，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每走一步都怕发出声响，一点点挪到窗边。
窗外的阳光太亮，晃得她眯起眼，隐约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身影——齐耳短发用发夹别着，手里还提着个素色布包，是程雪阿姨！
周来娣瞬间忘了刚被骂的委屈，嘴角的笑容刚要咧开，又赶紧用手背捂住嘴，指尖都在发颤——周来娣太清楚妈妈有多讨厌雪姨了，上次雪姨看她饿肚子，偷偷给她塞了个白面馒头，被周翠兰发现后，不仅把馒头扔给了狗，还把她的好不容易借来的旧课本撕得粉碎，罚她在院里跪了半宿，冻得她膝盖又红又肿。
“来娣，别怕，是雪姨。”程雪的声音隔着塑料布传进来，软得像春日里刚化的溪水。周来娣咬着唇，指尖轻轻掀开塑料布一角，程雪立刻把一个油纸包递过来，还顺手帮她把垂在额前的碎刘海捋到耳后，指尖碰到她的额头，带着点刚从城里回来的凉意，比家里的井水还舒服。
“雪姨刚去城里给买补药茶，就听见隔壁的动静，是不是你妈又骂你？。”程雪的眼神软得能滴出水，眼中尽是疼惜。
“路过点心铺，想着你肯定没好好吃饭，就给你带了两块桂花糕。”程雪的眼神柔软扫过小姑娘哭到红肿的眼睛时，还轻轻叹了口气，“你妈妈是不是又骂你好几天不给你饭吃？你要是饿了，就绕去阿姨家后门，阿姨给你煮鸡蛋面，没人会知道的。”
油纸包一打开，甜香就飘了出来——金黄的糕点上沾着细碎的桂花，油亮亮的，边缘还带着点焦香，比过年时村长奶奶偷偷塞给她的硬糖还诱人。
周来娣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赶紧按住肚子，眼睛亮得像星星，却没敢立刻接。程雪看出她的犹豫，笑着把糕点塞进她手里：“拿着吃，阿姨买了好几块呢，不是专门给你的，你妈不会发现。慢点嚼，别噎着，要是不够，阿姨下次再给你带。”
周来娣捏着温热的糕点，指尖都在发烫，轻轻咬了一口——桂花的甜、面粉的香，还有点淡淡的蜂蜜味，在嘴里慢慢散开，暖得她鼻尖又发酸。
长这么大，除了雪姨，没人给过她这么好吃的东西。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生怕吃快了就没了，连掉在手上的碎屑都舔得干干净净。程雪看着她满足的样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慢点吃，不急，没人跟你抢。”
可没等她吃完第二口，里屋突然传来周翠兰的吼声：“周来娣！你在屋里跟谁嘀咕呢？是不是又招了不三不四的人？”
周来娣吓得手一抖，手里的桂花糕差点掉在地上，她赶紧用另一只手接住，心脏“砰砰”跳得像要蹦出来。程雪也慌了，赶紧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说：“快把糕点藏好，雪姨先走了，要是让你妈看见，你妈就又要受骂你了。”
说完，程雪犹豫着还是心疼的揉了一下周来娣的脑袋，转身往后退了两步，撩起衣角快步钻进了隔壁的巷子，蓝布衫的衣角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拐角。
周来娣手忙脚乱地把剩下的桂花糕塞进枕头底下，还用手反复抚平枕套的褶皱，生怕留下一点痕迹。
刚做完这一切，周翠兰就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门框被她撞得“哐当”响。她叉着腰，三角眼瞪得溜圆，唾沫星子直接溅在周来娣脸上：“你跟谁说话呢？我刚才在屋里都听见了！是不是又跟那个程雪勾搭上了？我看你这丫头心越来越野，迟早跟野男人跑了，我白养你这么大！”
周来娣低着头，指甲抠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把衣角都抠出了毛边，也不敢吭声——她知道，只要一反驳，妈妈的火气只会更大。
周翠兰在屋里扫了一圈，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墙角、床底，最后落在枕头下的鼓包上。她几步走过去，伸手一扯，油纸包就掉了出来，没吃完的桂花糕露在外面，甜香瞬间漫了满屋子。
周翠兰的脸一下子沉了，捡起油纸包掂了掂，阴阳怪气地笑：“哟，能耐了啊？学会跟野男人要东西了？这桂花糕挺贵吧？你说说，你是怎么跟人要的？赔钱货就是赔钱货，这么小就知道勾搭人，不要脸的东西！我们周家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
话音刚落，周翠兰抬手就把油纸包扔在地上，穿着布鞋的脚狠狠踩了上去。“啪”的一声，桂花糕被碾成碎渣，沾了一地灰尘，甜香里混进了土味。
周来娣看着地上的碎糕，心像被人用手揪了一下，疼得她眼泪又涌了上来，扑过去想捡，却被周翠兰推得踉跄着摔倒在地，手肘磕在木板床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妈妈，别踩！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你要打要骂都冲我来，别糟蹋东西……”她哭着哀求，眼泪砸在碎糕上，混着灰尘凝成泥点。
“你还敢哭？我冤枉你了？”周翠兰怒火中烧，扬手就给了周来娣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在小屋里格外响亮，周来娣的左脸瞬间红了一片，嘴角渗出一丝血丝，她甚至能尝到血的腥气。
两人都愣了——周翠兰虽然天天骂她、对她凶，却从没真的动过手；周来娣捂着脸，身体止不住地抖，眼泪憋在眼眶里，不敢掉下来，怕再惹妈妈生气，怕妈妈再打她。
周翠兰看着自己的手，也懵了。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啊，刚生下来时才一点点大，她还偷偷给孩子缝过粉布兜，夜里孩子哭，也是她抱着哄到天亮，怕孩子冻着、饿着。
她竟然也动手打了她？周翠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狠狠瞪了周来娣一眼，转身摔门出去，脚步都有些踉跄——她不敢再看女儿的脸，不敢再想自己刚才的动作。
屋里只剩下周来娣，她蜷缩在地上，手肘疼、脸疼，心里更疼，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嘴唇，任由眼泪无声地往下掉，把地上的灰尘都打湿了一片。
那天的事像层薄纸，谁也没提。日子还得接着过，该洗衣洗衣，该做饭做饭，周来娣依旧低着头做事，周翠兰也没再提桂花糕的事，只是看她的眼神，偶尔会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周五傍晚，周铁锤突然咧着嘴回来了，手里提着半袋猪头肉，还揣了瓶散装白酒，进门时嘴里哼着小调，破天荒没骂娘，也没看周来娣不顺眼。
周翠兰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他手里的肉，眼睛亮了一下，心里却犯嘀咕——家里的钱都藏在衣柜最底层的木盒里，锁得好好的，周铁锤好吃懒做，从不出门干活，他哪来的钱买肉？
可今天是儿子周思远放学的日子，她没敢多问，怕扫了宝贝儿子的兴，只赶紧把猪头肉倒进锅里，加了点酱油、生姜，煮得满院子都是肉香。
周思远刚进门就闻见了肉香，小短腿噔噔跑过来，扑进周翠兰怀里，仰着小脸笑，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恒牙：“妈妈，好香啊！是肉吗？今天有肉吃呀！”
周翠兰笑着摸他的头，语气是周来娣从没听过的温柔：“是啊，快去洗手，妈妈给你留了最大块的，肥肥的，香得很。”
周来娣从厨房端出两盘清炒白菜，盘子边缘还有个缺口，她低着头往桌上放，眼睛不敢看那碗油光锃亮的猪头肉——上次弟弟偷偷给她夹了块肉，被周铁锤看见了，抓着她的胳膊往墙上撞，骂她“赔钱货还敢抢弟弟的肉”，差点把她的胳膊打断，现在想起来，胳膊还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