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车库的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子机油、潮气和劣质轮胎橡胶混合发酵后的怪味。
这味道比林溪那个工作站里隔夜拉面的馊味要纯粹,像是某种工业防腐剂,不给人任何幻想,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我们新的临时据点,就是这片钢铁森林最阴暗的一个角落,一辆被遗忘了不知多少年的报废厢式货车。
车厢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李建国从哪儿摸来的一盏应急灯,散发着病态的黄光。
我靠在一堆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帆布上,每一次呼吸,断掉的肋骨都跟着胸腔的起伏发出尖锐的抗议。
货车外偶尔有车辆驶过,细微的震动传来,断茬就跟着磨一下,疼得我直抽冷气。
沈心怡就坐在我对面,抱着那台屏幕碎裂得如同蛛网的平板电脑,一动不动。
从她一言不发地走出自己那间已经变成陷阱的公寓,坐上老李那辆破环卫车开始,就一直是这副模样。
那张脸,是一片冰冷死寂,没有半点活人的温度。
我知道,她导师的背叛,那通赤裸裸的威胁电话,像一把锤子,把她过往建立起来的整个世界观砸了个粉碎。
碎得连渣都不剩。
她越是这么平静,我心里就越是发毛,那是一种比歇斯底里更让人心慌的死寂。
林溪蹲在车厢最里边的角落,正用一堆我完全看不懂的零件和线缆,拼凑着一个新的临时路由器。
她嘴里叼着一根早就熄灭的烟,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时不时烦躁地把一根接错的线扯下来,动作里全是压不住的火气。
我知道,被迫丢弃那台承载了她无数心血的核心设备,对她而言不亚于断掉一条胳膊。
李建国在车厢口,背对着我们,正用一块不知道从哪儿扯下来的油布,慢条斯理地擦着他那把老掉牙的左轮手枪。
昏暗的应急灯光下,他的背影宽厚而沉默,像一块饱经风霜的岩石,是这摇摇欲坠的车厢里唯一的定海神针。
我们这个草台班子,现在就像一群刚被猎人撵出洞穴的土拨鼠,狼狈,沮丧,还带着一身洗不掉的伤和恐惧。
“硬件签名被对方拿到,我们所有的常规设备都废了,变成了广播自己位置的信号塔。”
林溪终于开口,她吐掉嘴里那根被咬得稀烂的烟屁股,声音沙哑,带着一股浓烈的硝烟味。
“现在用的这套临时网络,是我从一个早就关停的游戏私服后台扒下来的代码临时搭建的,稳定性和安全性都是一坨屎。”
她狠狠踹了一脚身旁的铁皮车壁,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任何超过五分钟的大流量操作,都等于脱光了在时代广场上裸奔,还自带追光灯。”
我活动了一下已经麻木的伤腿,用铝制拐杖的末端用力戳了戳冰冷的车厢底板,发出“笃”的一声。
疼痛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军用级的网络战技术,实时合成dNA的协议……”我自言自语,每一个词都带着一股寒意,“这帮孙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军火贩子都没这么阔气,这他妈是移动的国家级实验室。”
“他们想把我们变成‘数据幽灵’。”
一直沉默的沈心怡突然开口了,声音平得像一条拉直的心电图,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她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
“抹掉我们存在过的所有物理和数字痕迹,然后用伪造的‘我们’,去完成他们需要的叙事。”
“我们不仅会死,还会以罪犯的身份,被记录在警方的档案里,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远。”
她的话音落下,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度,连那盏应急灯的黄光似乎都黯淡了下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林溪面前那台拼凑起来的电脑屏幕上,毫无征兆地弹出了一个加密通讯请求。
图标是一个不断旋转的、用简笔画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骷髅头,透着一股廉价又嚣张的黑客味儿。
“王皓?”林溪愣了一下,随即警惕起来,“这家伙怎么敢用这个频道的?这是我给他留的紧急备用线路,不到天塌下来不能用的那种!”
“接进来。”我立刻说道。
一个被逼到动用最后逃生通道的人,带来的消息绝对非同小可。
林溪犹豫了零点五秒,还是敲下了回车。
通讯接通的瞬间,王皓那张写满了极致惊恐的脸就占满了整个屏幕,像素极低,画面因为剧烈晃动而不断撕裂。
他似乎在某个狭窄黑暗的通道里狂奔,背景里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和急促的喘息。
“操!你们在哪儿?快回话!出大事了!”他的声音尖锐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混杂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几乎破了音。
“冷静点,王皓,出什么事了?”我压低声音,试图让他稳住。
“冷静个屁!”王皓对着镜头嘶吼,口水都快喷到屏幕上,“我见过他们的人!我他妈见过!不是核心成员,就是那种负责‘清理’外围资产的‘收垃圾’的!他们用的那套加密协议,那个标志……我他妈在暗网的黑市上见过!”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头看什么,恐惧让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他们知道我,他们肯定知道我帮你们联系过林溪!”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什么标志?”
“一个……一个很奇怪的符号,像个断了一半的衔尾蛇!”王皓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我以前在一个交易‘镜湖计划’泄露资料的匿名帖子里见过!那个卖家的代号叫‘收藏家’!我就是通过他联系的林溪!这帮人从不留活口!他们肯定在查我了!肯定!”
林溪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都在哆嗦。
我知道,她就是通过王皓,才搭上了“收藏家”这条线,拿到了最初的一些关于“校正者”的资料。
线,现在连到我们所有人身上了。
“你现在在哪?”一直沉默的李建国突然转过身,声音沉稳有力,像一颗定心丸。
“我……我不知道!我在躲!我在一个下水道里!”王皓的声音充满了绝望,“我需要跟你们见面,必须当面说!我有东西给你们,一个地址!一个能让你们反咬他们一口的地址!”
“见面风险太高,你很可能已经被追踪了。”林溪立刻反对,她的专业判断不允许这种冒险。
“不见面我他妈现在就死定了!”王皓吼道,声音里是破釜沉舟的疯狂,“他们……他们提到了我妹妹。就在一个小时前,一个匿名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没声音,只有一段文字信息。”
他哽咽了一下,继续说:“信息上只有一句话,提到了我妹妹在哪个大学,哪个系,甚至……甚至她最喜欢去学校东门那家店吃什么口味的冰淇淋。”
车厢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王皓在电流声中粗重的喘息。
用家人来威胁,这是这帮人渣最熟练、最恶毒的伎俩。
他们不是要杀你,他们是要彻底碾碎你的意志。
我跟李建国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凝重和怒火。
“城南,三号高架桥下的废弃停车场。”我做了决定,声音冷得像冰,“半小时后。你自己想办法过来,扔掉你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一个螺丝都别带。”
“好!好!我一定到!”王皓连声答应,随即毫不犹豫地掐断了通讯。
屏幕暗了下去。
“你疯了?”林溪猛地站起来,死死盯着我,“他很可能已经被监控了,这百分之百是个陷阱!我们刚逃出来,你就要带我们往里跳?”
“他要是想害我们,刚才直接把我们的临时频道坐标卖给‘校正者’就行,可以换一大笔钱,还能保他自己平安,用不着演这么一出亡命天涯。”我敲了敲自己隐隐作痛的肋骨,疼痛让我异常清醒。
“而且,他脸上的恐惧是真的。一个为了泡妞能黑掉全校选课系统的网络天才,一个在暗网里混得风生水起的情报贩子,能怕成这样,说明他遇到的麻烦,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大到他认为只有我们才能解决。”
我的目光转向沈心怡。
她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因为王皓带来的信息,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一个地址……”她低声重复道,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的重量,“一个能反咬他们一口的地址。”
半小时后,王皓连滚带爬地出现在了高架桥巨大的阴影下。
他浑身湿透,散发着一股下水道的恶臭,不知道是汗水、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脸上还带着几道新鲜的刮伤,头发乱得像个鸟窝,整个人像一只被追打了一整夜的流浪狗,眼神里全是惊魂未定的涣散。
李建国像个幽灵一样从阴影里出现,绕着他检查了一圈,确认他身后没有尾巴,身上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设备后,才把他带进了车厢。
王皓一进来,就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靠着车厢壁,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大口地喘着气。
“水……”他哑着嗓子,嘴唇干裂起皮。
我把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扔给他。
他笨拙地拧开盖子,也顾不上干不干净,一口气灌下去半瓶,才剧烈地咳嗽起来,勉强缓过了劲。
“我……我真见过他们的人。”王皓抹了把脸上的污渍,眼神里还残留着无法消散的恐惧,“大概一个月前,我通过一个暗网论坛接了个私活,帮一个客户破解一个加密方式很古老但结构异常复杂的硬盘。那个客户就很奇怪,话很少,全程用变声器和加密文字交流,但出手特别大方,定金就给了我六位数。”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活干完交货的时候,是在一个郊外的仓库。我隔着车窗,无意间看到他手腕上的一个纹身,就是那个断掉的衔尾蛇。当时我没在意,以为是什么非主流的玩意儿。”
“但今天下午,出事了。”王皓的声音开始发抖,“我从一个专门交易官方情报的暗网频道里,看到了关于你们的悬赏令,说市局内部已经把你们列为在逃嫌犯了。悬赏令上附了一张你们逃离那个工作站时,被监控拍到的模糊截图。”
“截图的角落里,有一个追你们的人影,他的战术手套上,绣着一模一样的标志!”
“我当时脑子就炸了!我立刻开始查那个客户给我留下的所有资料,才发现他给我的所有信息,从邮箱到虚拟账户,全他妈是假的!一次性的!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办法反向追踪,沿着他当时给我打款的资金流向,剥了十几层壳,才最终追到了一个物理地址。他所有的网络活动痕迹,最终都指向了那里。”
王皓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汗水和污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纸条,递给我。
纸条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都快化开了。
“滨江工业区,第七大道的1138号。是个废弃的纺织厂。我敢肯定,那是他们的一个据点,一个安全屋。”
我接过纸条,看着上面那个地址,工业区?那地方龙蛇混杂,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
“你怎么确定?”
“因为我偷偷去过。”王皓咬着牙说,脸上闪过一丝后怕的疯狂,“我知道空口无凭你们不信,所以收到威胁信息后,我就开车去转了一圈。那地方从外面看就是个彻底的废墟,但外围的围墙上,我发现了隐藏得很好的微波红外感应器。而且我用我车上改装的频谱分析仪扫了一下,厂区内部有非常规的、高强度加密通讯信号在持续活动。”
他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
“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他们的人进出。他们的门禁系统,都是一个鸟样!灰色的,方形的,那种带生物识别功能的触摸板,跟我那个客户带我去交接硬盘时,进入的另一个仓库的门禁型号一模一样!标准化!这帮人把安全屋当连锁便利店在开!”
标准化的安防系统。
这几个字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
这帮行事诡秘、手段通天的孙子,在某些方面,竟然有着近乎刻板的流程化管理。
这既是他们高效的体现,也是他们可能暴露的弱点。
“那什么……”我看着王皓,这家伙虽然怂得要死,但脑子确实好使,关键时刻的胆子也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你现在跟我们搅和在一起,就不怕被彻底拖下水?”
“怕?”王皓突然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我他妈现在已经被泡在粪坑里了,还在乎多浇一头尿吗?他们连我妹都查得一清二楚,我跟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善了了。帮你们,就是帮我自己。至少,跟着你们这群疯子,我还有机会看到这帮杂碎完蛋的那一天!”
我没再说话,把那张潮湿的纸条递给了沈心怡。
她接过纸条,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像是有两簇幽蓝的火焰被重新点燃。
她径直走到林溪旁边,用手指点着屏幕上刚刚加载出来的城市地图,动作精准而有力。
“滨江工业区1138号。”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林溪,调出这个区域的所有市政管线图、网络光缆布局图、电力分布图和过去二十四小时的高清卫星影像。我要在天亮之前,拿到这里的一切资料。”
林溪抬起头,看了看眼神决绝的沈心怡,又看了看我,最后把目光投向一直没说话的李建国。
李建国只是默默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林溪不再有任何犹豫,深吸一口气,手指重新在键盘上飞舞起来,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不过,我们的临时网络撑不住太久,最多只能进行十分钟的高强度数据扫描和下载,一旦被对方的网络哨兵察觉,我们立刻就会暴露。”
“足够了。”沈心怡说道,她的目光已经完全锁定在屏幕上,整个人化作了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分析仪器。
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厢口,掀开厚重帆布的一角。
外面,城市的灯光依旧在远处汇成一片虚假而璀璨的海洋,将夜空染成一片病态的橘红色。
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在脸上,让我因为持续疼痛而有些发昏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从被动逃亡,到主动出击。
这个转变,快得有些不真实,却又顺理成章。
但看着车厢里重新亮起的屏幕光芒,和那几张写满了疲惫却又重新燃起斗志的脸,我知道,我们别无选择。
那帮孙子以为把我们逼到了绝路,以为用死亡和栽赃就能让我们屈服。
他们错了。
有时候,把人逼到墙角,只会让他长出獠牙。
我回头,看着正紧张地盯着屏幕下载进度条、嘴里念念有词的王皓,“欢迎上船,新来的。顺便说一句,这船,没回头路,跳不下去的。”
王皓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污痕,却扯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无所谓了。”他低声说,“反正,岸上已经全是鲨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