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课那件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我心里烫下了一个深深的印子。从那以后,我像是变了个人。
我开始害怕去上学,更害怕上体育课。只要看到课程表上写着“体育”那两个黑字,我的心就揪成一团,一整天都坐立不安。那个年轻的体育老师赵学强,高高瘦瘦的,穿着运动服,看起来挺精神,可我一见到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说话的声音,他吹哨子的动作,甚至他无意中扫过全场的目光,都让我心惊肉跳。我总觉得,他那双眼睛好像能穿透衣服,看到我拼命想藏起来的秘密。
我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躲避体育课。有时候假装肚子疼,趴在桌子上哼哼唧唧;有时候说头晕,脸色装得煞白;最常用的借口,就是来“那个”了。这个理由,冉老师是懂的,赵老师虽然年轻,大概也听说过,一般不会为难我。每次请假成功,看着同学们蜂拥着跑向操场,我心里才会偷偷松一口气,像躲过了一场大劫难。
可老是请假也不行,次数多了,老师会起疑心,同学也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实在躲不过去的时候,我就成了体育课上最别扭的那个人。
我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件颜色最深、布料最厚实的粉红色旧外套。那是以前爸妈给我买的,又小又短,穿在我身上像个傻瓜。就算是大太阳底下,热得满头大汗,我也把它裹得严严实实,拉链一直拉底,还有那条牛仔裤已经很短了,被我洗的发白,膝盖都是破洞,恨不得连下巴都藏进去。跑步的时候,我永远缩在队伍最后面,低着头,弓着背,双手要么插在口袋里,要么紧紧抱在胸前,尽量不让身体有太大的晃动。做操的时候,我也总是心不在焉,动作软绵绵的,能偷懒就偷懒,生怕哪个伸展动作又会凸显出什么。
赵老师有时会点名:“唐平萍,动作幅度大一点!没吃饭吗?”
我吓得一哆嗦,赶紧胡乱比划两下,然后又迅速缩回原来的样子。我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异样目光,有好奇,有不解,可能还有嘲笑。但我顾不上了,我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在这件厚厚的外套下面,藏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看着我这样,有一个人好像明白了点什么。是我的老铁,小燕燕。
课间休息的时候,她悄悄把我拉到操场边的老槐树后面,小声问我:“平萍,你是不是……因为上回体育课的事,害怕了?”
我低着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土疙瘩,鼻子一酸,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小燕燕叹了口气,她比我成熟得多,好像什么都懂。她看了看四周没人,压低声音说:“你别怕,咱们女孩子,长大了都会这样的。你看我,不也一样吗?”她挺了挺胸,她确实也有了明显的变化,但她处理得很好,衣服穿得合身又得体,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尴尬。
“可是……可是他们……”我哽咽着,想起王红军那些人的嘴脸。
“管他们呢!那些臭男生懂个屁!”小燕燕撇撇嘴,一副不屑的样子,“他们就是嘴贱!你别理他们就行了。你这样天天裹着大厚衣服,反而更显眼,更让他们看笑话。”
她顿了顿,凑到我耳边,用更小的声音说:“我告诉你,你可以……在里面穿件小背心,我妈给我做的,用软布缝的,紧一点,托着点,就不会……那么晃眼了。”
小背心?我茫然地看着她。那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听说过。我的内衣,还是小时候穿的那种松松垮垮的棉布兜兜,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看着我一无所知的样子,小燕燕眼里闪过一丝同情。她想了想,又说:“要不……你让你家大人给你买件……那种女孩子穿的……胸罩?镇上供销社有卖的。”
我猛地摇头,心里一阵苦涩。我家大人?我哪还有家大人可以指望?奶奶恨不得我们消失,爸妈远在天边,连封信都没有。谁会管我穿什么?谁会教我这些?
小燕燕似乎也想到了我的处境,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反正……你别太在意了。咱们没做错啥,不用觉得丢人。”
她的话像一阵暖风,稍微吹散了我心里的一点阴霾。可是,看着她坦然自若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这副畏畏缩缩的德性,我心里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羡慕和酸楚。她有妈妈在身边,什么都懂,什么都有人教。而我呢?什么都得靠自己猜,靠自己蒙,出了丑,受了欺负,连个能哭诉、能请教的人都没有。
留守儿童……这个词像一根刺,以前只觉得是生活苦点,累点。现在才明白,它意味着更多无人言说的艰难。意味着身体变化的恐慌没人安抚,意味着被人嘲笑的委屈没人撑腰,意味着成长路上所有隐秘的角落,都只能自己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着黑往前走。
那天放学回去的路上,我看着山脚下寨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看着那些院子里有大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人家,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觉到,我和小燕燕,和班里其他很多同学,是不一样的。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厚厚的墙。
我摸了摸身上这件闷热的外套,它就像我给自己套上的一个硬壳。我用它来抵挡外界的目光和嘲笑,也用它来掩盖内心的慌乱和孤独。可是,这个壳,真的好重,好闷啊。我不知道,还要背着这个壳,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