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像老牛拉破车,吱呀作响,但总归是往前挪着。我们姐弟仨现在学乖了,上学放学都绕着寨子走,宁可多爬两道坡,多绕半里地,也不愿意再从村中心那棵老槐树下经过。那些长舌妇的唾沫星子,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人,能躲就躲。
我们的路线变成了:从山洞背后直接插进后山,沿着一条很少有人走的羊肠小道,穿过一片毛竹林,再下一道陡坡,才能绕到学校后门。路是难走了点,累是累了点,但清静。一路上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鸟雀的啼叫,和我们仨呼哧带喘的脚步声。挺好。
有时候,在山坡上,能远远看见寨子里的田地。看见五姑唐小姝和幺叔唐小龙,被奶奶像赶牲口一样赶到地里,顶着大太阳薅草。五姑那身板,弯腰撅腚的,看着都替她累得慌。幺叔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干一会儿活就得直起腰捶捶背,叼根草茎望天,少不了挨奶奶几句骂。
他们有时候会抬头,朝我们山洞这个方向望过来。那眼神,隔着老远,看不真切,但总觉得有点复杂。尤其是五姑。我脑子里时不时就会冒出个念头,像苍蝇一样赶不走:上次收菜籽那三十块钱的事,真的只是奶奶一个人的主意吗?
当时五姑来找我们,说得那么好听,什么一家人互相帮衬,还假惺惺拿了三个鸡蛋。等我们干完活,钱拿到手了,转头就设下鸿门宴,逼我把钱交出来。现在想想,五姑当时在那饭桌上,看似劝和,那眼神里是不是也藏着点别的东西?她是不是早就知道奶奶的计划,甚至可能就是她跑去给奶奶报的信,说我们挣了“大钱”?
还有幺叔,当时在旁边说着风凉话,什么“一家人要和气”、“要孝顺”,现在想想,是不是也是一种变相的帮腔?
我心里一阵阵发冷。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人心,也太弯弯绕了,比这山里的路还要难走。表面上跟你笑嘻嘻,背地里早就给你挖好了坑。三十块钱,对他们来说可能不算啥,但对我们,那是活命的钱,是希望。他们怎么就那么容不下呢?非要抢回去才甘心?
奶奶邱桂英的心思,我更是摸不透。她好像就见不得我们好,哪怕是一点点好,都像挖了她家祖坟一样。我们过得越惨,她好像就越痛快。这是为啥?就因为我是女娃?就因为爹妈不在身边?还是说她天生就是这种恶毒的性子?
我想不明白。人性这东西,太深了,像老林子里的潭水,看着清亮,底下不知道藏着多少淤泥和烂叶子。我今年才十二三岁,经历的事却像比别人一辈子还多。我以为我够硬气了,敢跟大人顶嘴,敢动刀子,可面对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我还是觉得无力,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姐,你看啥呢?”小九的声音把我从乱七八糟的思绪里拉回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山坡上,望着寨子方向,已经发了半天呆了。
“没啥,”我摇摇头,收回目光,“走吧,快迟到了。”
小娴拉拉我的手,小声说:“姐,我觉得五姑……好像也没那么坏。上次她还给我们鸡蛋吃呢。”
我苦笑一下,没说话。鸡蛋?三个鸡蛋就想换我们三个免费劳力,最后还差点把我们逼上绝路。小娴还小,她不懂人心隔肚皮的道理。
但我也没跟她说我的怀疑。这些肮脏的、复杂的东西,我一个人扛着就行了。他们俩,应该多记得点山里清甜的空气,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哪怕是我们一起啃冷洋芋时互相鼓劲的笑容。这些,才是支撑我们走下去的东西。
至于奶奶,至于五姑幺叔,至于寨子里那些是是非非……都随他去吧。就像这山里的风,吹过就算了。我们管不了别人的心是红是黑,只能管好自己的脚,走稳自己的路。
我们的路,在前头,在鹰嘴崖那个还没找到的新山洞里,在更深的山林中,在秋天镇上的集市上。只要我们的脚还踩在地上,手还能动弹,日子,就总还能刨出点希望来。
“快走啦!”小九在前面喊,“冉老师今天要教新歌呢!”
我拉起小娴,加快脚步,把那些烦心事甩在身后。山路弯弯,人心也弯弯,但我们的脚步,得一直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