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都落山好久喽,我才背着空背篼,慢吞吞地挪回家。身上哩疲沓还没散尽,心里那点卖了大钱哩欢喜,也被一路哩忐忑磨得差不多了。
刚踏进院坝门槛,一个黑影就从堂屋门口猛地窜出来,像老鹰扑鸡娃儿一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砍脑壳哩死丫头!野到哪点去喽?!天都黑黢麻孔哩才晓得死回来!牛哩?牛喂饱没得?草割满背篼没得?一天到黑死外头,魂着野猫叼走喽是不是?!”
是奶奶。她叉着腰,瘦小哩身子绷得紧紧哩,一双眼睛在昏暗哩光线下像两把淬了毒哩刀子,狠狠剐在我身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我心里一紧,赶紧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牛……牛吃饱了……草……草割够了……”
“放你娘哩狗臭屁!”奶奶根本不信,一把扯过我哩背篼,往里一掏,发现真是空哩,愣了一下,但火气更大了,“割点草要割一天?你怕是割到别家男人床上去了吧?小小年纪不学好,学着偷汉子!不要脸哩赔钱货!唐家哩脸都着你丢尽喽!”
这话像一把烧红哩烙铁,狠狠烫在我心上!我才九岁!她咋说得出口?!
我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想反驳,想骂回去,但喉咙像被啥子东西死死堵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
院子里,梧桐树下,大伯、四叔他们还在抽烟闲聊,火星子一明一灭。三叔蹲在屋檐底下,像个闷葫芦。那些婶娘们嗑着瓜子,低低地窃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没一个人帮我说话。没一个人出来拦一下。他们就像在看一场猴戏,看得津津有味。
奶奶见我不吭声,越发得意,骂得更难听了,啥子腌臜话都往外冒,句句往我心窝子里戳。
最后,她骂累了,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甩下一句:“晚饭没得吃!饿死你个偷懒耍滑、心思野哩东西!给老子滚回你哩狗窝去!看到你就来气!”
说完,她扭身就回了堂屋,“砰”一声把门摔得山响。
院子里那些看热闹哩人,也嘻嘻哈哈地散了,各回各屋,没人多看我一眼。
我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院坝中间,浑身冰凉,只有脸上被眼泪淌过哩地方是烫哩。晚风吹过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饿?早就饿过头了。心里那股子屈辱和愤怒,比饿肚子难受一千倍,一万倍!
我死死咬着嘴唇,把涌到嘴边哩哭声和骂声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能哭!哭了他们就得意了!
我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向我那间小黑屋。屋子在灶房旁边,又矮又潮,平时堆杂货哩,窗户用塑料布钉着,透不进啥光。
摸黑推开吱呀作响哩破木门,一股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屋里黑黢麻孔,啥也看不见。
我熟门熟路地摸到窗台上那盏落满灰哩煤油灯,又从角落一个破罐子里摸出半根细细哩蜡烛和一小盒潮乎乎哩火柴。
划了好几根,才把蜡烛点着。昏黄哩、豆大哩火苗颤巍巍地亮起来,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把我巨大哩影子投在斑驳哩土墙上,晃来晃去。
就着这点微弱哩光,我走到屋里唯一哩家具——那张老旧哩架子床边。床很大,很结实,但漆皮都快掉光喽,露出木头原本哩颜色。听妈妈说,这是外婆亲手打了给她做嫁妆哩。现在,成了我哩窝。
我吹灭蜡烛,省着点用。屋里又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户外头透过塑料布映进来一点点微弱哩天光。
我摸黑爬到床上,躺在硬邦邦哩木板子上,扯过那床又薄又硬、散发着霉味哩破被子盖在身上,睁大眼睛望着头顶那片深不见底哩黑暗。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奶奶那些恶毒哩骂声,像钻脑髓哩苍蝇一样,在我耳朵边嗡嗡响。叔叔婶娘们那些冷漠哩、看笑话哩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他们是不是都忘了?忘了村长说过啥?忘了答应过啥?有一口吃哩,就得有我一口?他们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他们就是想饿我,折磨我,把我踩进泥里头!
还好……还好我自己会找食吃了。
还好我有钱喽。是我自己钻老林子、杀野猪、卖山货,一分一分挣来哩!都是外婆教给我哩本事!要是没得外婆,我早就着他们饿死、折磨死喽!
煤油灯和蜡烛哩烟味还没散尽,淡淡地飘在空气里。这屋里黑,没得电,但他们屋里呢?堂屋、大伯、三叔、四叔他们屋里呢?早就拉了电线,装了电灯,晚上亮堂堂哩!
凭啥子?凭啥子我就该睡在黑黢麻孔哩屋里,点他们都不稀罕用哩煤油灯和蜡烛头?凭啥子我就该挨饿受冻,听那些能把人逼疯哩骂?
就因为我爹妈不在身边?就因为我是个女娃娃?就因为我好欺负?
黑暗中,我攥紧了口袋里哩钱,指甲掐进手心,掐得生疼。
我不服!
我现在有钱喽!我能自己交学费!我能自己买本子铅笔!我饿喽,能自己偷偷买吃哩!我再也不用眼巴巴地盼着他们施舍一口馊饭剩菜!
你们不给我饭吃?没关系!我自己买得起!
你们骂我、作践我?没关系!我把你们哩话当放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等我交了学费,坐在明亮哩教室里,看你们还能说啥子!
煤油灯下,我心里那份自己挣来哩硬气,像豆大哩火苗一样,虽然小,但风吹不灭,雨打不熄。
黑就黑点,怕啥子?我心里亮堂得很!
饿就饿点,怕啥子?我兜里有钢镚!
骂就骂点,怕啥子?我只当是狗叫!
翻了个身,我把那沓钱捂得更紧喽。黑暗中,我咬紧牙关,对自己说:唐平萍,撑住!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哩路,靠自己走!你哩明天,靠自己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