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我心里那点因为考了第二名又被打碎的疙瘩,还没完全化开。喂完牛,坐在冰凉的灶膛前烧火,看着里头跳动的火苗子,脑子里还是那张被奶奶扔掉的卷子,还有冉小星通红的眼睛。世界好像又缩回了这个又小又黑的灶房,只剩下奶奶锅铲刮锅底的刺耳声,和肚子里空荡荡的咕噜声。
就在我觉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村子那头的大喇叭突然“刺啦”响了几声,像是卡了口老痰。是村支书的声音,他平时很少用这玩意儿,一用就是大事。
“喂!喂!各家各户,注意了啊!静一静,听我说个大事!”
奶奶手里的锅铲停了,竖着耳朵听。爷爷也从门槛上抬起头,烟袋锅忘了抽。
“上级下了文件了!天大的好事!”支书的声音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通过喇叭传出来,有点失真,但每个字都砸在人心里,“要修路了!要修关兴公路了!就从咱们这山咔咔里过!”
“啥?”奶奶愣了一下,脱口而出。
喇叭里的声音还在继续:“……以后啊,咱们这就不是鸟不拉屎的穷窝窝了!路通了,车就能进来,山里的东西就能运出去,咱们就能富起来……”
后面还说啥,我没太听清了。脑子里就嗡嗡地回响着那几个字:“要修路了”、“车就能进来”、“富起来”。
灶膛里的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火星子。
我猛地想起来,怪不得!怪不得最近这些天,我放牛的时候,总看见远处那些平时鬼都不到的山坡上,有人影晃来晃去。他们穿着不像我们村里人的衣服,有时候是蓝的,有时候是黄的,扛着些奇奇怪怪的架子,上面带着亮晶晶的玻璃片片,对着山比划来比划去。
有一回,牛跑到那边坡下吃草,我还远远看见两个那样的人,指着我这边不知道在说啥。当时吓得我心口怦怦跳,赶紧把牛拉回来,躲得远远的。小丽也看见了,我们还偷偷嘀咕,说是不是拍花子的(人贩子)来了,吓得那几天放学放牛都结伴走,不敢落单。
原来……原来他们是在看路!是在量地方!是要修路!
路……
这个字像颗种子,一下子掉进我心里那片又硬又冷的土里。
奶奶已经扔下锅铲,跑到院坝里去了,好像站在院坝里能听得更清楚些。隔壁几家也传来了开门和说话的声音,整个村子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被这喇叭声惊醒了。
“修路?”爷爷磕了磕烟袋锅,慢吞吞地说,“说了多少年了,雷声大,雨点小。”
“这回听着像真的!”奶奶难得没呛爷爷,眼睛亮得吓人,像是看到了啥金光闪闪的东西,“没听见支书说吗?上级文件!关兴公路!肯定是真的!老天爷开眼了啊!”
她激动地在院坝里转圈,嘴里念叨着:“路通了就好了,路通了就好了……到时候卖猪卖粮就不用肩挑背磨走几十里山路了……说不定,说不定还能在路边摆个小摊摊……”
她越想越美,好像已经看到钞票飞进口袋了。
我却想着别的。
路通了,车就能进来。
那车,能通到镇上去吗?能通到小长英在的那个地方吗?能通到……我爸我妈在的那个很远很远的浙江吗?
这条看不见的路,突然之间,好像有了一点点模糊的影子。它不再仅仅是想象,而是真的有人来量了,要来修了!
晚上睡觉,我破天荒地失眠了。不是愁,也不是难受,是一种说不清的躁动。身子底下的硬板床好像也没那么硌人了。
窗外的山影黑黢黢的,像巨大的怪兽蹲在那里,挡住了所有的一切。可是现在,有人说,要在这怪兽身上,开出一条路来!
我真的能走出大山吗?
走出去了,又能去哪里呢?
镇上的小长英,会不会笑话我土里土气?
浙江的爸妈,还认得我吗?
想着想着,心里又有点害怕起来。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肯定不像山里这么苦,但……会不会也很难?就像小长英,虽然不用晒太阳,可也要看人脸色。
第二天去上学,一路上,所有人都在说修路的事。
心萍和小丽兴奋得脸蛋红扑扑的。
“平萍!你听见喇叭没?要修路了!”
“听说修路要好多好多人呢!我爹说说不定能去工地上搬石头挣钱!”
“路修好了,是不是就能坐汽车去镇上赶集了?”
连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男娃儿们,也在讨论以后买了车先拉啥货赚钱。
只有冉小星,绷着脸,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好像对这天大的好事一点都不关心。可能他还惦记着考试输给我的事。我看着他后背,心里那点高兴也打了个折扣。
到了学校,冉老师脸上也带着笑。上课前,他特意说了修路的事。
“同学们,昨天支书通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这是改变我们家乡命运的大好事!路通百通!以后你们长大了,家乡好了,机会就多了!所以,现在更要好好学习,有了知识,等路修好了,才能抓住机会,才能有更大的出息!”
他说得很激动,脸颊都有些发红。我听着,心里那股火苗又旺了一点。好好学习……有了知识……可是,奶奶说,女孩子读书没用。
放学回去,发现爷爷奶奶居然没立刻催我干活。奶奶坐在门槛上,正和几个邻居婆娘说得唾沫横飞。
“……到时候路从我家后面那座山过去,听说还要开个口子,说不定能弄个招呼站!”
“哎哟,那你们家不是要发了?”
“发啥呀,也就是图个方便……”
她嘴上谦虚,眼里的得意却藏不住。
看到我回来,她难得没骂我,只是挥挥手:“赶紧去割猪草,牛还没放呢!一天天就知道磨蹭!”
日子好像又一样,又不一样了。
我还是天天放牛、割草、喂猪、挨骂。
但是,每次抬头看着那些远处山坡上越来越多的人影,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放炮炸山的声音(修路勘探开始了),我心里那个“走出去”的念头,就像坡上的草,见风就长,怎么也压不住了。
甚至有一次,一个穿着蓝制服、戴着白帽子的测量员迷路了,跑到我们放牛的山洼洼里问路。他说话口音很奇怪,但很和气,还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花花绿绿的糖给我们。小丽和心萍吓得不敢接,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那糖纸亮晶晶的,糖很甜,是一种从来没吃过的甜味。
我把糖纸小心翼翼地展平,夹在了语文书里。
看着糖纸,我又想起那张92分的卷子。奶奶说没用,冉小星说我是抄的。
可是,冉老师说要有知识。
路要修了。
山外面,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也许,也许读书,真的有点用吧?至少,不能比小长英差太多吧?不然,就算路修好了,我走出去了,啥也不认识,啥也不会,不是更叫人笑话?
晚上,我偷偷把那张被奶奶扔掉的卷子,从凳子上捡起来,抚平上面的褶皱,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书包最底下。
然后,拿出作业本,就着那盏昏黄的灯泡,格外认真地写了起来。
窗外,修路勘探的炮声,隐隐约约又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