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籽杆一天比一天黄,麦穗也越来越沉,风一吹,空气里全是干燥的尘土味和庄稼成熟的焦香。春天像个舍不得走又憋不住热的娃娃,赖到最后,还是被夏天一把推开了。眼看着,一年里最熬人的收成季节,像一头闷声不响的犟牛,低着头就撞到了眼前。
我和小雅的日子,变成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天不亮就被奶奶吼起来,眼皮子还粘在一起,就得摸着黑去灶房烧火,熬那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稀饭。吃完,碗都来不及涮,奶奶的骂声就又追到屁股后头:“两个讨债鬼!还磨蹭啥?牛饿瘪了,草也没割,等着我拿鞭子抽你们吗?”
于是,背篓和牛绳就成了长在我俩身上的东西。天天如此。把牛赶到坡上草还算茂盛的地方,让它自己啃去。我俩就挎着快比人高的背篓,满山遍野地找猪草。镰刀磨得飞快,唰唰几下,嫩绿的草叶就填进背篓里,很快就压得实实的,沉得能勒进肩膀肉里。
常常能碰到心萍和小丽。她们姑侄俩也一样,被家里的活儿赶得团团转。我们四个女娃儿,成了这片山梁子上移动的几个小灰点。牛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草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累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我们就凑到一块儿,躲在某块大石头或者某棵树的阴凉底下,歇一会儿脚。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流,淌进眼睛里,涩得慌,用手背一抹,全是泥道道。
“这天真要热死人了,”小丽瘫坐在地上,拿草帽使劲扇风,“我娘说,再过几天,就得开镰割麦子了。”
“唉,到时候更得累脱一层皮。”心萍叹口气,撩起衣襟擦脸上的汗。
小雅眨巴着眼,突然小声问:“平萍姐,你那个表妹……就是去镇上的那个,她还用下地干活不?”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掐了一下,脸上却装作没事人:“我咋晓得。人家在镇上享福呢。”
话是这么说,可耳朵却竖了起来。
心萍接过话头:“肯定不用啊!人家是去带娃儿的,又不是去种地的。镇上人,谁家还有地要种?”
“就是,”小丽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听我娘跟隔壁婶子嘀咕,说长英那丫头,命算是不苦了。虽说也是伺候人,可好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顿顿能吃上白米饭吧?总比我们强,晒得跟黑炭头一样,天天泥里打滚。”
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想象中的、小长英在镇上的“好日子”。每说一句,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就搅动一下。像羡慕,又不像;像酸楚,又带着点盼头;最后都变成一种空落落的茫然。
她真的不用再晒太阳了吗?真的天天能吃白米饭?镇上娃儿的尿片子,是不是也比山里的猪草好洗?
这些念头,像虱子一样,在我心里头钻来钻去,痒痒的,又挠不着。
关于小长英到底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我一概不知。还是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奶奶把粥碗顿在桌上,撇着嘴,阴阳怪气地自己说起来的。
“哼,邱桂芬倒是手脚麻利,悄没声儿就把那二傻子孙女塞进镇上了。”她三角眼斜睨着,好像能透过墙壁看到外婆家似的,“说是上个集日,老陈辆着自行车,驮着那丫头去的。还穿了身新褂子?呸!骚包给谁看!还不是个丫鬟命!”
爷爷闷头喝粥,含糊地“嗯”了一声。
奶奶越说越来劲,好像不说点难听的,就对不起她憋了一天的闷气:“五十块钱?骗鬼哩!谁家钱是大风刮来的?给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五十块?肯定是邱桂芬和老陈往外吹牛!指不定一个月就给十块八块,剩下的,都落他们自己腰包了!心黑得很!”
她骂得唾沫星子横飞,好像外婆一家占了天大的便宜,而她却吃了大亏。可我低头喝着能数清米粒的稀饭,心里却明白,奶奶这是嫉妒。赤赤裸裸的嫉妒。嫉妒那五十块钱——哪怕只有十块八块——没进她的口袋,嫉妒外婆有门路能把孙女“塞”出去。
这让我更加确信,小长英是真的走了。走上了一条我完全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路。
晚上,躺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胳膊、肩膀、腰背,没有一处不酸涩。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明晃晃地照进来,冷冰冰的。
我睁着眼,睡不着。头上的虱子好像又在活动了,痒得烦人。我使劲挠着,指甲缝里肯定又抠出了血痂。
小长英现在在干嘛呢?她睡在什么样的屋里?是软和的床吗?她头上还有虱子吗?镇上的自来水,能不能把虱子彻底洗干净?
她会不会……有时候也想起来我?想起我们一起捡柴火,一起洗衣服,一起被叫做“二傻子”和“呆头鹅”的日子?
大概不会了吧。她走上了新路,看见了新东西,哪还会记得山里这些破事和老朋友。
我心里头那股空落落的感觉更重了,重得发慌。
那条她走上去的路,到底是什么样的?是好?是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存在。它就在镇子上,在那些有自来水、有汽车、有冰棍的地方。
而我呢?
我的路,在哪?
我眼前只有这片黑黢黢的大山,只有永远放不完的牛、割不完的草、干不完的农活,只有奶奶永远停不下来的咒骂和巴掌。
我的路,好像就被框死在这山坳坳里了,又窄又暗,看不到头,也看不到任何别的可能。
小长英像一只偶然从笼子里飞出去的鸟,让我猛地抬头,看见了笼子外面还有天空。可也仅仅只是看见而已。我还在笼子里,撞得头破血流,也找不到出去的门。
月亮慢慢挪到了窗户另一边,屋子里暗了下来。
身上的酸痛和头上的痒,还在持续不断地提醒我,这就是我的现实。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汗味和稻草味的枕头里,闭上了眼睛。
那条看不见的路,也许这辈子,都和我没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