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从小破窗户透进来的那点灰蒙蒙的晨光,我看见一只肥老鼠正从墙角的破洞钻出去,消失不见。
我松了口气,不是奶奶来了。
试着动了一下,浑身上下立刻叫嚣着疼起来,像被无数根针扎着。昨天被打的地方,肿还没消,一动就扯着疼。我咬着牙,一点点从冰冷的架子床上坐起来。床下的干稻草又发出一阵讨厌的窸窣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真冷啊。破被子根本挡不住寒气,冻得我鼻子发酸。我搓了搓僵硬麻木的手,哈出一口白气。
外面天光又亮了一些,能听到鸟儿在叫了。
星期一了。
这个念头像一小簇火苗,突然在我死寂冰冷的心里跳了一下。只有星期一,能让我暂时忘记身上的疼,忘记奶奶的臭脸,忘记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家。
我可以去学校了。
虽然在学校也要被冉老师那几个孙子欺负,被一些同学笑话我穿得破、头发乱,但至少……至少不用一整天都对着奶奶,不用一刻不停地干活,还能看到冉老师,听他讲课,还有小燕燕可以偷偷说几句话。
我忍着疼,慢慢爬下床。走到墙边那个用几块砖头垫着的破木箱前——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打开箱子,里面只有几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破衣服。最底下,压着我那个空空的书包。
那根本不能算书包,就是妈妈以前用碎布头拼起来的一个袋子,两根布带子都快磨断了。里面瘪瘪的,什么也没有。没有笔,没有本子,连一张擦屁股的草纸都没有。
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出来,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的灰,紧紧抱在怀里。好像抱着它,就抱住了点什么希望。
肚子里饿得发慌,昨天那半块硬苞谷粑早就消耗光了,现在前胸贴后背,咕咕声在空荡荡的小黑屋里回响。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着学校。学校至少能喝点水,有时候小燕燕会偷偷分我一点她带的烤红薯或者苞谷籽。
我竖着耳朵听堂屋的动静。奶奶应该已经起来了,我听到她咳嗽和走路的声音,还有小雅细声细气说话的声音。奶奶对小雅总是有点耐心的,因为大伯唐学生在外面打工,听说往家里寄了好几次钱,奶奶捏着钱,自然就对小雅好了几分。我有时候能听到奶奶偷偷塞饼干给小雅吃,还叫她别声张。
我心里又酸又涩,赶紧甩甩头,不去想。想了也没用,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我知道没早饭吃,也不敢去厨房讨嫌。用破木箱上那个豁了口的破碗,舀了点水缸里冰凉的冷水,小口小口地喝下去,骗骗肚子。
然后,我把那个空书包背在身上,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小黑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低着头,快步走向猪圈。
活还得干。不干,今天就别想出门。
猪饿得嗷嗷叫,用鼻子使劲拱着圈门。我拿起瓢,舀起馊水桶里那点稀溜溜的猪食,倒进石槽里。猪立刻扑上来,呱嗒呱嗒吃得震天响。馊水的酸臭味熏得我直犯恶心,肚子更饿了。
飞快地喂完猪,我又拿起比我还高的扫帚,把院坝胡乱扫了几下。眼睛一直偷偷瞟着堂屋门口。
奶奶终于出来了,端着一盆水,“哗”一声泼在院坝坎下。她看到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那双三角眼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像刀子一样刮过,大概是在检查我有没有偷懒。
我吓得赶紧低下头,手心里冒出冷汗,生怕她想起昨天的事,又找由头打我,不让我去上学。
幸好,她只是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扫干净点!没吃饭啊?磨磨蹭蹭的!干完活赶紧滚,看着就碍眼!”
我心里一松,赶紧用力扫地,灰尘扬起来,呛得我直咳嗽。
奶奶转身进屋了,大概是去给小雅弄吃的了。
我飞快地扫完地,把扫帚一扔,背紧了我的空书包,像逃命一样,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
冷风刮在脸上,生疼。但我心里却有点轻快起来。跑过田坎,跑过小溪,朝着学校的方向。
路上渐渐能看到别的去上学的孩子了。有的穿着半新的棉袄,有的手里拿着还冒着热气的苞谷粑或者煮鸡蛋,一边走一边吃。我看着,肚子里像有只手在抓,只能拼命咽口水,把脸扭开,加快脚步。
“萍萍!”身后传来喊声。
我回头,是小燕燕。她跑过来,脸蛋红扑扑的,手里拿着一个烤红薯,正冒着热气。
“你吃不吃?”她掰了一半,递给我。她知道我肯定没吃早饭。
我看着那黄澄澄、香喷喷的烤红薯,口水一下子涌上来,差点没忍住直接抢过来。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哑:“我不饿,你吃吧。” 我不能总是吃她的,她家也不宽裕。
“哎呀,你拿着嘛,我吃不完。”小燕燕硬塞到我手里。红薯烫烫的,那股香甜味直往鼻子里钻。
我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咬起来。真甜啊,真香啊,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几口就吃完了,连皮都仔细嚼了咽下去,肚子里终于有了点暖和气。
“你脸咋了?”小燕燕看着我结痂的脸颊和还有点肿的额头,小声问。
“没事,摔了一跤。”我扯了扯衣领,想遮住脖子上的掐痕,低声说,不想让她知道我又挨打了。
小燕燕看了看我,没再问。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她知道我家的情况,大概也猜到了。
“快点走,要打预备铃了。”她拉着我跑起来。
书包在我背后一荡一荡的,里面空空如也,但背着它,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看着远处山坳里冒出来的学校旗杆,我心里那点光亮,好像又大了一点。
只有在这里,我才暂时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饿,感觉不到奶奶那恶毒的眼神。虽然只有一天,但也够了。
至少,我能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