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勒紧的裤腰带,一天比一天喘不过气。外婆脸上的愁云越积越厚,夜里那压抑的咳嗽和叹息,听得我心口也跟着一揪一揪地疼。那座叫“彩礼”的大山,影子越来越黑,沉沉地压在这个破败的院子上空。
眼看着秋收一天天近了,二舅舅随时都可能带着那个“漂亮对象”回来。外婆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坐立不安。终于,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她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用力抹了一把脸,对我说:“萍,跟婆婆出去一趟。”
她翻出仅有的几毛钱,在手里攥了又攥,领着我去了村尾那间歪歪扭扭、货架上都落着灰的小卖部。小卖部的王大娘正靠着柜台打盹,看见我们进来,揉了揉眼睛。
外婆脸上堆着极其不自然的、卑微的笑,声音怯怯的:“他王大娘…我想…想赊点东西…两包白糖,两块红糖,再要点花生瓜子…”
王大娘看了看外婆那局促不安的样子,又看了看我,轻轻叹了口气。她没多问,默默地转身,从货架上取下东西,用旧报纸仔细包好,递过来。
“桂芬老姐妹啊,”王大娘的声音很温和,带着浓浓的怜悯,“这些东西,你就拿着吧。钱…不用给了。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随礼了。”
外婆愣住了,手僵在半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这…这咋行…咋能白拿你的…”
“拿着吧,”王大娘把东西塞进外婆怀里,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家的情况,村里谁不知道?这些年…你太不容易了。老伴走得早,扔下你一个人拉扯这么一窝崽,又赶上那饿死人的年景…一个女人,没个帮衬,咋活得下去?你改嫁…没人能说你啥,那是没办法的办法,是为了给娃儿们找条活路啊…命苦哦…”
王大娘的话像温吞的水,慢慢浸透外婆紧绷的心。外婆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那包东西,肩膀微微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哽咽着点了点头。
“快去吧,”王大娘摆摆手,“办正事要紧。”
外婆这才像是回过神来,拉着我,朝王大娘深深鞠了一躬,脚步踉跄地走出了小卖部。一出门口,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赶紧用袖子擦掉。
“萍啊,这世上…还是有好心人的…”她喃喃着,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但我知道,这点好心,填不满彩礼那个大窟窿。
外婆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纸包,领着我朝着奶奶邱桂英家的方向走去。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奶奶…那个有着“阴阳脸”、脾气暴戾、从小就对妈妈不好的奶奶…外婆这是要去找她借钱?
路好像特别长。越是靠近奶奶家,外婆的脚步就越慢,呼吸也越重。手里的那包白糖红糖,仿佛有千斤重。
终于,那熟悉的、低矮的土坯房出现在眼前。院门虚掩着。外婆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像是鼓足了勇气,伸手推开了门。
奶奶正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掰玉米,听见动静,抬起那张一半正常、一半带着暗沉印记的脸。她看到是我们,尤其是看到外婆手里拎着的东西,那双刻薄的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了然和讥诮。
“哟,这是哪阵风把你这贵客吹来了?”奶奶的声音又尖又冷,像冬天的冰碴子,“还提着东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外婆的脸一下子白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她局促地走上前,把东西放在奶奶脚边的矮凳上,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四妹…我…我来看看你…”
“看我?”奶奶嗤笑一声,把手里的玉米棒子扔进筐里,拍拍手上的灰,“拉倒吧!邱桂芬,你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是不是为你那好儿子小玉林娶媳妇的事?没钱了,想起我这个老姐妹了?”
外婆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我…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外婆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带着哭腔,“玉林他…他好不容易说上个媳妇…秋收就带回来…要是因为彩礼黄了…他那个脾气…我怕他…”
“他咋了?他还敢吃人不成?”奶奶打断她,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外婆身上刮,“当初你拍拍屁股改嫁,去找你的好日子的时候,咋没想想今天?现在你那宝贝儿子要钱娶婆娘了,倒想起我这个穷姐妹了?我告诉你,邱桂芬,没有!”
奶奶的话又狠又毒,字字往外婆心窝子里戳。外婆的身子晃了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掉下来。
“四妹…我知道…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几个娃…”外婆的声音抖得厉害,“可当时…当时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啊…娃儿们饿得嗷嗷叫…我…”
“少来这套!”奶奶不耐烦地一挥手,“活不下去?我看你跟了那姓陈的,吃香喝辣,过得滋润得很!哪还记得我们这些穷亲戚?现在缺钱了,倒会卖惨了?我告诉你,要钱没有,一粒米都没有!拿着你的东西,滚蛋!看着你就晦气!”
奶奶指着那包白糖红糖,像是看着什么脏东西。
外婆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看着奶奶那绝情的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最后一点希望,像肥皂泡一样,被奶奶轻易戳破了。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没再去拿那包东西,转身拉着我,几乎是逃一样地冲出了奶奶家的院子。背后,还传来奶奶尖利的骂声:“丧门星!就知道没好事!呸!”
一直跑出老远,外婆才松开我的手,扶着一棵老槐树,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眼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我想安慰外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好半天,外婆才慢慢直起腰,用袖子狠狠擦干净脸。她的眼神空洞洞的,望着远处,充满了绝望后的麻木。
“走…”她哑着嗓子,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去…去你大姨婆家…”
大姨婆邱桂花住在隔壁村,是外婆的大姐。一路上,外婆都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上,显得那么苍老,那么无力。
大姨婆家也很清贫,但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大姨婆本人长得和外婆有几分像,但面相温和很多,看到我们来了,有些惊讶,连忙招呼我们进屋坐。
外婆看着大姐温和的脸,一路上强撑的坚强瞬间崩塌了。她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抓住大姨婆的手,语无伦次地把借钱的事又说了一遍,包括在奶奶那里受到的羞辱。
大姨婆安静地听着,不住地叹气,拍着外婆的手背:“造孽哦…桂芬,你真是苦了一辈子…”
等外婆哭得差不多了,大姨婆起身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她拿出来一个旧手帕包成的小包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些毛票,最大的面额是五块,还有很多一块两块和毛票。
“桂芬啊,”大姨婆把那一小卷钱塞进外婆手里,声音温和却带着歉意,“大姐家也就这点能力了…多了实在拿不出…你别嫌少…先应应急…”
那卷钱不多,皱巴巴的,还带着体温。外婆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看大姐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眼泪流得更凶了,推拒着:“大姐…这…这不行…你也不宽裕…”
“拿着!”大姨婆用力把钱按在外婆手心,语气坚决,“咱是亲姐妹,说这些干啥?能帮一点是一点…剩下的…你再想想别的法子…”
外婆攥着那卷沉甸甸的、带着姐妹情谊却又远远不够的钱,哭得说不出话,只能不住地点头。
回程的路上,外婆把那卷钱捂在胸口,走得很慢。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知道,大姨婆的钱是雪中送炭,很温暖。但它离那座名叫“彩礼”的大山,还差得太远太远。
外婆脸上的绝望,并没有减少多少。前面的路,依旧黑得看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