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天雨里差点丢了命,舅妈看我的眼神就更毒了,像看一坨臭狗屎,恨不得我立刻从她眼前消失。她再也不让我碰小钱一下,连靠近点都不行。只要我一进屋,她就扯着嗓子骂:
“扫把星!离我娃儿远点!沾上你就没好事!”
“讨债鬼!赔钱货!看见你就晦气!咋不那天直接摔死算了,干净!”
“一天天丧着个脸,给谁看?克死人的东西!”
她骂人从来不管啥该说不该说,出口成脏,句句往人心窝子里捅。什么老啊小啊,在她嘴里都一样,都是她撒气的由头。外婆听着,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手里的活儿做得更快,有时候实在听不下去了,嘴唇哆嗦着想辩解两句,舅妈一个眼刀甩过去,骂得更凶:
“老不死的!还有脸说!不是你没用,能让这丧门星把我娃儿带出去差点没命?!一家子吃我的喝我的,干活干不好,尽会惹祸!我上辈子造了啥孽,摊上你们这些穷鬼亲戚!”
外婆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瞬间没了声息,眼眶红着,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我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尽量缩在角落里,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变成墙缝里的一只蚂蚁。心里又委屈又恨,可更多的是麻木。骂吧,骂吧,反正也不会少块肉,总比真掉进那黑窟窿里强。只是夜里睡觉,还是常常惊醒,梦见自己不断往下掉,怎么都抓不住东西,吓出一身冷汗。
地里的玉米棒子开始灌浆,慢慢变得饱满,暂时没啥重活儿了。但一家子人张嘴要吃饭,猪圈里那两头瘦猪也得喂。舅妈便天天催着外婆去打猪草。
这天吃过晌午饭,日头没那么毒了,外婆挎上大背篓,拿上镰刀,喊我一起出门。我默默跟在她身后,低着头,躲开舅妈那像刀子一样的目光。
我们沿着田埂往村子边缘走。这边的草长得茂盛些。外婆弯着腰,熟练地辨认着猪能吃的野菜和杂草,一镰刀一镰刀地割着,放进背篓里。我跟在旁边,也学着她的样子,机械地割着草。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远处有知了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我心里空落落的,像塞了一团干稻草,又燥又空。
走着走着,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声音。像是很多人在一起念着什么,整齐又稚嫩。我愣了一下,抬起头,循着声音望过去。
只见前面不远处的山坳里,歪歪扭扭地立着几间土坯房子,围着一个不大的土坝子。一面褪色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红旗挂在竹竿上,有气无力地耷拉着。那是一所小学!比我们大平村的村小还要破旧!
那读书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就停了。那声音……真好听啊!像夏天山涧里清凉的泉水,叮叮咚咚地流过我心口那片干涸裂开的土地。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略微沙哑的男老师的声音领头念着,然后是一群孩子清脆的、参差不齐的跟读。一遍,又一遍。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的镰刀掉了都浑然不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几间破旧的教室,耳朵拼命地捕捉着每一个飘过来的字音。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冉老师的样子。他教我们这首诗的时候,不是这样干巴巴地念。他会给我们讲农民伯伯种地的辛苦,讲粮食来得不容易,让我们要珍惜。他的声音温和又有力,板书工工整整…
鬼使神差地,我挪动了脚步,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一步一步朝那所学校走去。越靠近,读书声就越清晰。我绕过土坝子,走到一间教室的窗外。
窗户很小,糊着破旧的报纸,有的地方破了洞。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扒着窗台,透过一个破洞往里看。
里面光线很暗,密密麻麻挤着十来个孩子,大小不一,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小脸脏兮兮的,但眼睛都盯着前面。一个头发花白、戴着破眼镜的男老师,正拿着一本破旧的课本,在土坯垒的讲台上来回走着,带着大家读书。
他们的课桌歪歪扭扭,有的是破木板搭的,有的甚至是几块砖头垒的。但他们坐在那里,捧着书,跟着老师念。
那一刻,我心里酸得厉害,像灌了一大口醋,又胀又疼。眼睛死死盯着里面,恨不得自己有穿墙术,能立刻钻进教室里,坐在他们中间。哪怕桌子再破,房子再漏风,只要能坐进去,能拿起书,能跟着念,叫我干啥都行!
要是能读书就好了…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瞬间就占满了每一个角落。我忘了打猪草,忘了舅妈的骂声,忘了身上的虱子痒,忘了差点掉进坑里的恐惧,整个世界就只剩下那扇破窗户,和里面传出来的读书声。
“萍萍?萍萍!”外婆焦急压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胳膊,“你看啥子!快走!让人看见了像啥子话!”
我猛地回过神,扒着窗台的手指死死抠着泥土,不肯松开,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婆婆…”我扭过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外婆那张焦急又无奈的脸,声音哽咽得说不成句,“我…我想读书…我想进去听…婆婆…你让我读书好不好…我保证听话…我以后赚了钱都给你…”
外婆看着我满脸的眼泪和哀求,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嘴唇哆嗦着,皱纹像苦瓜的纹路一样紧紧拧在一起。她用力把我从窗户边拉开,粗糙的手胡乱地给我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却也跟着掉下来。
“幺儿…我的苦命幺儿啊…”外婆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哭腔,“婆婆没用…婆婆对不起你…婆婆哪有钱给你交学费买书本啊…你看婆婆现在…自身都难保了…咋供你读书啊…”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拉着我往后退,仿佛那教室是什么碰不得的东西。
“听话,幺儿,跟婆婆走,咱不打猪草,猪要饿肚子,晚上你舅妈又该…”外婆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我们都懂。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疼得喘不过气。那好听的读书声还在往耳朵里钻,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以后…以后总会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