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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手抖得厉害,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粗糙的掌心在我糊满污秽的背上胡乱拍打着,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吐,吐出来就好了…幺儿不怕…吐干净…”

我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吐得昏天黑地。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只能干呕着酸涩的胆汁和胃液,混合着嘴里那股刻骨铭心的恶臭,灼烧着喉咙。眼睛被粪水腌得又红又肿,勉强睁开一条缝,视线里一片模糊,只能看到外婆那双洗得发白、边角磨破的解放鞋,焦急地在我身边挪动,沾满了泥点。

“起来,快起来,得赶紧洗洗…”外婆喘着粗气,弯下腰,枯瘦的手抓住我的胳膊,试图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可我浑身瘫软,像一摊烂泥,脚底下又滑,试了几次,都重重地跌坐回去,每一次挣扎都让身上的污秽涂抹得更开,那令人窒息的臭味更加浓烈地弥漫开来。

最后,外婆几乎是连拖带抱,用尽全身力气把我弄到屋后那个平时用来洗菜、洗衣的石槽边。石槽是拿整块石头凿的,边沿长满了青苔,里面积着半池浑浊的雨水,漂着几片枯黄的落叶。

“忍着点,幺儿,先冲一下…”外婆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哭腔,舀起一瓢冰冷的雨水,毫不犹豫地从我头顶浇下。

刺骨的冷水激得我浑身猛一哆嗦,瞬间的清醒让那股巨大的恐惧和屈辱感更凶狠地攥住了心脏。我瑟缩着,牙齿咯咯打颤。外婆一瓢接一瓢地舀着水,冲刷着我头发上、脸上、身上的污物。黄褐色的、稠乎乎的脏东西顺着水流蜿蜒而下,在石槽边积成污浊粘腻的一滩,散发出能把人熏晕过去的恶臭。

水冰冷刺骨,却远不及我心里的寒意。我紧闭着眼睛和嘴巴,任由外婆那双像老树皮一样粗糙的手,隔着湿透后冰凉贴在身上的破布衫,用力搓着我的胳膊、后背。那感觉,不像在洗人,倒像在奶奶家灶房后头,用破布刷洗沾满干涸泥巴和锈迹的锄头。

“这造的什么孽啊…”外婆一边使劲搓,一边喃喃自语,浑浊的老泪混着汗水滴落下来,砸在我冰冷颤抖的肩膀上,“要是你妈晓得…要是你妈晓得…”

提到妈妈,我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远在广东,只知道我寄人篱下,日子苦,却想不到我会掉进粪坑里,差点淹死在那污秽中。她知道了会怎样?是会心疼得掉眼泪,还是会像外婆这样,除了心疼,更多的是觉得我又给她添了天大的麻烦,丢了她的脸?

冰冷的雨水很快耗尽了,身上的污秽却只是冲掉了最表面的一层,粘腻感和那股顽固的恶臭依然死死扒在皮肤上,头发更是粘成一绺一绺厚重的板块,虱子和虮子在湿漉漉的发根间若隐若现,顽强地存活着。

“不行,得烧热水,得用皂角…”外婆喘着粗气,看着依旧狼狈不堪、臭气熏天的我,犯了难。家里哪有那么多富余的柴火给我烧水洗澡?皂角也是金贵东西,平时洗衣服都舍不得多用,要细细捶打了,滤出汁水来用。

这时,几个邻居被刚才那阵动静吸引,探头探脑地围了过来。看到我这副从头到脚糊满污秽、瑟瑟发抖的样子,她们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哎哟喂!这是掉茅坑里了?”一个瘦长脸、颧骨很高的女人捏着鼻子,尖声叫道,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看热闹的兴奋。

“臭死了臭死了!离远点离远点!别沾了晦气!”另一个矮胖的妇人用手在鼻子前使劲扇着风,像驱赶苍蝇一样,满脸嫌弃地后退好几步。

“女娃娃家家的,这么不小心哦,羞死先人咯…以后咋说婆家?”

“看她那头发,哎呦,虱子怕不是都淹死喽?倒是省事了!”

她们七嘴八舌,围成一个半圆,像看什么稀罕怪物一样打量着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脸上是混合着好奇、厌恶、鄙夷和某种隐秘快意的复杂表情。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没有一句带着丝毫温度的话。那些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裸露的、肮脏的皮肤上,比刚才那冰冷的粪水更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凉。我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条缝能钻进去,或者干脆刚才就淹死在那茅坑里,也好过此刻承受这剥皮拆骨般的羞耻。

外婆又急又气,枯黄的脸涨得通红,冲着她们嚷道:“看啥子看!有啥子好看的!没看过娃娃落难啊!滚开!都滚开!莫围到这里!”

她一边声音发颤地驱赶着那些看热闹的人,一边猛地扯下晾在屋檐下竹竿上一件破旧的、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外衣,把我从头到脚紧紧裹住,只露出一双被腌得通红、糊满眼屎和泪水的眼睛。

“走!回家!婆婆给你弄热水!”外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凶狠的劲头。她不再试图搀扶我,而是猛地弯下她那本就佝偻的腰,一把将我背在了她那瘦骨嶙峋、几乎没什么肉的背上。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扎。外婆那么瘦小,干瘪得像一根柴,我都快和她一样高了,她怎么背得动我?可我浑身虚脱,使不上一点力气。外婆的脊背骨头硌得我生疼,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每迈出一步,那单薄的身躯都在剧烈地颤抖,呼吸沉重得像破了洞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响。但她枯枝般的手死死箍着我的腿,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朝着那间低矮阴暗的棚屋挪去。

趴在外婆背上,被那件破旧的粗布外衣紧紧裹着,一股浓烈的、属于外婆身上的汗味、烟火味和一种老人特有的气息暂时压过了我身上那令人作呕的恶臭。我的脸贴着她干瘦的、微微佝偻的、被岁月和劳累压弯的脊背,能感觉到她衰老的心脏在薄薄的胸腔里剧烈而疲惫地跳动。

这一刻,一段极其模糊、破碎的记忆碎片突然撞进脑海。好像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具体的情形记不清了,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被一个温暖的、摇摇晃晃的背脊背着,很安心,几乎要睡过去。那是妈妈吗?还是更早的时候,在我还没被“留守”这个词钉在这片大山之前?

记忆混沌不清,像蒙着厚厚的水汽。只有此刻外婆背负着我每一步的踉跄、每一声沉重的喘息,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得刺心。我的眼泪又一次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艰难的温情,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巨大委屈和悲凉。为什么别人的童年是在妈妈温暖柔软的怀里撒娇,是在明亮干净的教室里捧着书本,而我却要掉进粪坑,要被所有人像看瘟神一样嫌弃,要让这样一个风烛残年、自身难保的老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来背负我的肮脏和狼狈?

回到昏暗的棚屋,外婆几乎是把我卸在了那张用几块破木板和砖头勉强搭成的“床”上。她自己也差点瘫软下去,扶着糊满报纸的土墙,佝偻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灰白,好像刚才那一段路耗尽了她所有的精气神。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直起腰,开始翻箱倒柜。从那个唯一的、漆皮剥落的木箱子最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根藏了很久的、干瘪发黑的皂角。然后又颤巍巍地走到灶膛前,蹲下身,用那双抖得厉害的手,拿起火镰,哆哆嗦嗦地引燃了宝贵的柴火,破天荒地烧了满满一大锅热水。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她布满深深皱纹和未干泪痕的脸,每一道沟壑里都盛满了疲惫和苍老。

“来,幺儿,脱了,婆婆给你好好洗洗。”外婆用木桶兑好温水,端到屋里那个裂了缝的大木盆里。

我瑟缩着,下意识地抓紧了裹在身上的破外衣,不肯脱掉。那恶臭似乎已经钻进了我的每一个毛孔,渗进了皮肤最深处,我怕再怎么用力搓洗,也洗不掉了。更怕脱下这层遮蔽,露出下面被虱子咬得密密麻麻的红疹和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身体。

外婆看着我这副样子,深深叹了口气,浑浊的眼里满是心痛,不再勉强。她帮我解开那件脏得不成样子、硬邦邦的裤子和上衣,团成一团,用力扔到了门外最远的角落。然后她用瓢舀着温热的清水,慢慢浇在我身上,用手使劲搓着那些干硬的皂角,打出稀疏的、几乎不起泡的汁液,一点点、极其用力地擦拭我的头发、脖子、后背、胳膊腿…仿佛要把我所遭受的所有屈辱、恐惧和不幸,都通过这近乎粗暴的搓洗,从我的身体和记忆里彻底剥离出去。

她的手太粗糙了,像砂纸一样,摩擦着我被冷水激过又乍遇热水而泛红的皮肤,生疼生疼的,尤其是被虱子咬破结痂的地方,被这力度一搓,又开始火辣辣地疼,甚至渗出血丝。但我咬着牙,没吭一声。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暂时驱散了寒冷,也稍稍冲淡了那刻骨的恐惧。

棚屋里弥漫开皂角淡淡的、苦涩的气味,却依然顽强地混合着那股来自粪坑的、阴魂不散的恶臭,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古怪而刺鼻,诉说着刚才发生的那场可怕的意外。

“萍啊,”外婆一边用尽力气搓着我的头发,指甲试图刮下那些死死粘在发丝上的虮子,一边低声说着,话语破碎,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安慰她自己,“人这辈子…沟沟坎坎…没有过不去的…脏了,洗洗就干净了。跌倒了,爬起来还得走…老天爷看着呢,咱没做亏心事,就得硬邦邦地活着…硬邦邦地…”

她的话断断续续,被沉重的喘息切割得支离破碎。我知道她在用她唯一知道的方式安慰我,可这些话,在此刻听来,是那样的苍白无力,轻飘飘的,像烟一样,一吹就散。洗干净了又怎么样呢?明天太阳升起,我照样要面对幺舅妈冰冷的白眼和刻薄的言语,照样要饿着肚子,照样要顶着日头去地里干那永远干不完的活,照样浑身发痒,照样…没有学可上。那粪坑依然在那里,我依然要战战兢兢地踩上去。

热水洗完,又用清水冲了一遍。外婆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稍微干净些、但同样洗得发白、打满各色补丁的旧衣服给我换上。身上似乎真的闻不到那股恶臭了,只有皂角残留的淡淡苦味和皮肤被反复搓洗后泛出的灼热感。

但我总觉得,那粪坑的气味已经钻进了我的鼻腔最深处,渗透到了我的骨头缝里,烙印在了我的魂儿上,怎么都去不掉了。它成了一个醒目的、丑陋的印记,一个无时无刻的提醒——我就是那个没人要的、掉进茅坑里的、脏兮兮的、注定与虱子和苦难为伍的留守女。

外婆默默地把换下来的脏衣服和那盆浑浊的洗澡水都拎到远处倒掉、埋了。她让我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休息,自己则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那块磨光了的石头上,望着外面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发呆,侧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单薄、苍老,浸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

我蜷缩在冰冷的板床上,身上盖着那件破外衣,眼睛依旧又红又肿,涩涩地疼。身体是洗干净了,可心里的惊惧、恶心和那沉重的屈辱感,还在不停地翻腾,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五脏六腑。

我又想起了小丽,想起她笑嘻嘻、没心没肺地说起自己和小姑掉茅坑的情景。那时我们听着,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现在我才真正尝到,那看似轻松的笑声背后,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窘迫、辛酸和只能靠自嘲来化解的悲凉。在这片沉重的大山里,掉进茅坑或许不是什么稀奇事,甚至可能是许多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共同的、难以启齿的灰色记忆。那笑,不过是苦到极致后挤出来的一点点糖渣,是给苦涩命运硬裹上的一层薄薄的、一戳就破的糖衣。

而我此刻,连扯动嘴角苦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我只感到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后怕,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如果当时外婆没听见我的惨叫?如果她听到了却因为年老体衰拉不动我?那我是不是就悄无声息地淹死在那臭不可闻的坑里了?就像死掉一只不小心掉进阴沟里的小猫小狗一样,除了惹来一阵厌弃的议论和几声假惺惺的唏嘘,还能在这世上留下什么呢?妈妈可能会哭一场,然后日子还得继续,弟弟妹妹还需要她…

“读书…”我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外婆被这微弱的声音惊动,回过头,昏花的老眼里带着询问和一丝未散尽的忧虑。

“婆婆,”我看着外婆那双饱经风霜、写满无奈的眼睛,积蓄了太久的委屈和渴望突然冲破了闸门,带着连我自己都惊讶的浓重哭腔冲口而出,“我想读书…婆婆…我想读书…”

这句话脱口而出,仿佛刚才经历的那场生死惊吓,所有的恐惧、挣扎、屈辱和清洗时的狼狈,最终都凝结成了这个早已被大人们宣判了“死刑”的、不可能实现的奢望。掉进粪坑的可怕,清洗时的艰难,旁人的嘲笑和冷漠,此刻似乎都比不上当年爸爸那句冰冷的“女娃娃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认得几个字就行了!”更让我感到彻骨的绝望。如果我能继续读书,是不是就能离这种暗无天日、与污秽为伍的日子远一点?是不是就能抓住一点点微弱的希望,换来一个不一样的、干净一点的、稍微有点尊严的未来?

冉老师温柔而充满期望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萍萍,你要争气,要读出个名堂来,要走出这大山…”

可是我怎么争气呢?我连一身嗡嗡叫的虱子都对付不了,连一个摇摇晃晃的茅坑都躲不开,我拿什么去读那个名堂?拿什么走出这重重的大山?

外婆看着我,嘴唇哆嗦得厉害,浑浊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哽咽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最终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深深地、沉重地、充满了无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转过头去,用那双干枯得像老树根一样的手,胡乱地抹了把脸。

那一声叹息,太重了,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彻底压灭了我心底刚刚因极度恐惧和委屈而冒出的、那一点点微弱得可怜的火星。

棚屋里彻底暗了下来,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一点余烬的微红。最后一丝天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条细瘦苍白的光带。身上的皂角味渐渐散了,皮肤被反复搓洗过的地方开始发紧、发干,那熟悉的、令人烦躁的痒意又隐隐约约、执拗地从身体各处浮现出来。

我知道,那些虱子,并没有被完全淹死或冲走。它们和我一样顽强,很快又会在我汗湿的头发里、粗糙的衣缝里、身体的褶皱里复苏过来,继续肆无忌惮地啃咬我,提醒我属于这里,属于这一切。

而粪坑的恶臭,或许永远都洗不掉了。它和虱子那钻心的痒、饥饿那绞痛的疼、失去读书机会那钝刀子割肉般的痛楚一样,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成了我这灰暗童年又一个肮脏又鲜活的、恐怕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记。

夜风从墙壁的缝隙钻进来,吹得破旧的门板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像无奈的叹息。我蜷缩在冰冷的板床上,抱紧自己,在这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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