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转眼即过。
朝阳跃出山脊,将金辉洒满白石村,也照亮了小院门口那块覆着红布、等待揭晓的牌匾。巳时将至,院门外空地上已是人头攒动,比前两日王婆子放风时聚拢的人更多,更全。
沈清徽的吩咐是“召集所有雇工及部分村民观礼”,但消息传开,但凡与“林家作坊”有些关联,或纯粹想看个新鲜的,几乎都来了。赵三叔、林大山等一众雇工自然是全员到齐,携家带口,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激动。那些签了种植协议的农户,也早早赶来,想亲眼看看这日后可能要长久打交道的“东家”正式立号。更有不少纯粹看热闹的乡邻,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议论着那块红布下的神秘,以及那位愈发显得高深莫测的沈姑娘。
人群边缘,甚至还能瞥见一两个眼神闪烁、神色不太自然的,显然是某些人安插过来探听虚实的眼线。王婆子穿梭在人群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这些尽收眼底,脸上热情的笑容不变,心里却冷笑连连。
院门内,周瑾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衣襟,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些。他望着那块自己亲手书写、倾注了心血的牌匾,手心微微出汗。陈砺依旧立于门内阴影处,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门外每一个角落,受伤的左臂自然垂着,但右手始终虚按在腰间的短棍上。
吉时将至,人群的喧哗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紧闭的院门,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好奇、期待、敬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吱呀——”
门开了。
沈清徽缓步走了出来。
依旧是那身素净的浅青衣裙,依旧是那根简单的木簪,身上并无半分多余饰物。然而,当她沐浴着晨光,平静地立于人前时,整个场院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气场笼罩,瞬间鸦雀无声。
她的目光平和,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从激动期待的雇工,到神色复杂的观望者,再到那几个眼神躲闪的眼线。她的视线没有在任何一处过多停留,却让每个人都感觉仿佛被清晰地看了一眼。
没有开场白,没有客套寒暄。她直接走到那块覆着红布的牌匾旁,立于阳光之下,周瑾与王婆子分立左右稍后一步,如同她的左膀右臂。
王婆子接收到沈清徽的眼神示意,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用她特有的、带着几分市井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高声道:“吉时已到——请东家,为咱‘林家作坊’揭牌——!”
这一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众人心中的涟漪。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清徽的手。
沈清徽伸出右手,素白的指尖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她轻轻捏住红布一角,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郑重。
手腕微沉,随即轻轻一扬。
红绸如流水般滑落,带着簌簌的轻响,翩然委地。
深褐色樟木,漆黑大字,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阳光下——
林家作坊
四个字,骨力遒劲,结构严谨,在周瑾的笔下,既有读书人的风骨,又透着一股扎根泥土的坚实力量。阳光照射下,墨色深沉,木纹古朴,一股郑重其事、立足长远的气息扑面而来。
“好字!”人群中不乏有眼力的,低声赞了一句。
更多的则是发自内心的欢呼和议论。
“挂牌了!真的挂牌了!”
“林家作坊……这往后,咱也是有东家字号的人了!”
“看着就气派!”
王婆子适时带头,扬声贺道:“贺‘林家作坊’挂牌成立,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贺林家作坊!”
“贺东家!”
祝贺声此起彼伏,尤其是雇工和协议农户们,喊得格外响亮。这块牌匾,于他们而言,不仅仅是沈清徽产业的象征,更是他们自身希望和收入的保障,是与过去那种毫无保障的贫苦生活告别的里程碑。
沈清徽静立片刻,待欢呼声稍歇,才再次抬起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人群便如同被施了魔法般,迅速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待着她的话语。
她站在牌匾之下,身姿挺拔,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清越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仿佛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今日,‘林家作坊’于此立号。”
开场一句,定下基调。不是“我沈清徽的作坊”,而是“林家作坊”,一个即将属于大家共同记忆和利益的符号。
“此号,不仅立于此门,”她微微停顿,目光变得深邃,“更当立于诚信——对我‘林家作坊’售出的每一份产品负责;立于品质——绝不以次充好,自毁长城。”
这是对外的宣告,也是对内的约束。几个原本心里还有些小算盘、想着能不能在原料上稍微掺点次货的村民,闻言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更重要的,”沈清徽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以赵三叔、林大山为首的雇工们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此号,当立于与诸位乡邻互助共赢之心。”
“互助共赢”四个字,让许多村民眼神一亮。
“自今日起,‘林家作坊’便不再仅仅是我沈清徽一人之产业。”她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种清晰的宣告意味,“它是在场诸位,以及所有愿意遵守规矩、勤勉劳作之乡邻,共同的财富!”
“共同的财富!”这五个字如同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他们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泥腿子,能和“财富”二字,尤其是“共同的财富”联系在一起!
“我在此立下规矩,”沈清徽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林家作坊’,将与所有遵规守纪、勤勉劳作之人,共享其成果!”
她目光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寒刃,扫过那几个眼神闪烁的眼线,也扫过所有村民:“工分制度,便是共享之基。多劳者多得,优异者获奖!只要诸位恪尽职守,严守秘密,用心用力,‘林家作坊’便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位!”
“反之,”她语气骤然转冷,虽未点名,但那无形的压力让在场许多人都心头一凛,“若有那吃里扒外、偷奸耍滑、甚至心怀不轨,欲毁我作坊根基者……”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寒意,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令人心悸。陈砺适时地向前微微踏出半步,沉默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他受伤的左臂上缠绕的干净白布,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守护的惨烈,也警示着任何敢于破坏这份“共同财富”所需付出的代价。
一番话,软硬兼施,恩威并济。
先将作坊拔高到“共同财富”的高度,激发所有人的归属感和守护欲;再以“共享成果”许以实实在在的利益;最后用未言的后果敲响警钟。
这不仅仅是挂牌仪式上的讲话,这是一篇宣言!一篇凝聚人心、划定规矩、宣告主权、震慑宵小的宣言!
人群中静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更真挚的回应。
赵三叔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拳头喊道:“东家放心!咱们肯定守规矩,好好干!这作坊是咱们大家的指望,谁敢捣乱,我赵老三第一个不答应!”
“对!不答应!”
“守规矩!好好干!”
“共享成果!东家仁义!”
雇工和协议农户们群情激昂,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和奋斗的目标。就连一些原本看热闹的村民,也被这番话说得心动不已,暗自琢磨着是不是也能想办法跟这“林家作坊”搭上关系。
王婆子看着眼前这景象,心里乐开了花,暗道丫头这手段真是绝了!一番话就把人心牢牢捆在了作坊这架马车上。
周瑾亦是心潮澎湃,他看着阳光下沈清徽沉静而强大的侧影,看着她仅凭言语就能调动起如此民心的能力,心中除了敬佩,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憧憬。这,或许就是他追求的“学以致用”、“经世济民”的另一种呈现方式。
仪式到此,已圆满成功。
沈清徽脸上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对王婆子道:“请大家用些茶点吧。”
说罢,她便不再多言,转身,步履从容地回到了小院之内,将门外的喧嚣与热闹,隔绝开来。
她不需要与每个人寒暄,不需要刻意拉拢。她只需要在关键时刻,站出来,说出该说的话,便已足够。
王婆子立刻满脸堆笑地招呼起来:“来来来,各位乡亲,都别客气!东家准备了茶水和点心,大家尝尝!沾沾咱们‘林家作坊’的喜气!”
人群涌向一旁摆放着简单茶点的大桌,气氛热烈而融洽。许多人一边吃着,一边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刚才沈清徽的宣言,讨论着“林家作坊”的未来,讨论着自家的好日子。
那块崭新的、写着“林家作坊”的牌匾,在阳光下静静矗立,仿佛一个无声的见证者,见证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也见证着一种全新秩序,正在这个小小的山村,悄然生根发芽。
而书房内,沈清徽已再次坐回了书桌前,摊开了周瑾绘制的水渠施工图。
宣言已出,名分已定。
接下来,便是用实实在在的行动和成果,来兑现今日的承诺,并迎接那必将到来的、更隐蔽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