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水汽还没从浴室门口散尽,陶荟敏擦着半干的头发出来,就见李默然坐在桌边,指尖捏着卷边的剧本,台灯的光刚好落在他垂着的眼睫上。
她凑过去,毛巾搭在肩头,声音还带着刚洗完澡的湿润:“小然,刚听后厨老张说谢导住院了,这戏怕是要停好一阵子吧?你这会儿看剧本,还能看出花来?”
李默然没抬头,笔尖在剧本空白处勾着线,纸页被指尖摩挲得发皱:“下午找厂长谈过了,我接手先拍。这是谢导藏的完整版剧本,得先把脉络捋顺。”
“啥?” 陶荟敏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毛巾 “啪嗒” 掉在地上,“你拍电影?你懂打光还是懂机位啊?再说那胶片!上次道具组丢了一卷,厂长心疼得骂了三天,你这要是拍砸了……”
“钱的事我早想好了。” 李默然终于抬眼,语气稳得很,“我给剧组添了五百万,厂长才松的口。”
“五、五百万?!” 陶荟敏踉跄着退了半步,后背撞在门框上,声音都发颤,“你哪儿来这么多钱?我在越剧团干满一个月才四十五块,五百万…… 那得挣到下辈子吧?”
李默然把剧本往桌上一放,指节敲了敲封面:“你忘了?我跑场子唱歌快两年了。这年代歌手的进项,可比工厂里死工资活络多了 —— 五百万,真不算多。”
陶荟敏捡回毛巾,攥在手里绞着,眼神飘向窗外的黑天:“要是我有这钱,早辞了工,回乡下盖个小院子养老了,还在这儿累死累活的。”
“才二十出头,就想着躺平了?” 李默然忽然笑了,起身朝她走过来。
陶荟敏愣了:“躺平?那是啥新鲜词儿?”
李默然没答,指尖带着刚翻完剧本的薄茧,轻轻攥住她的手腕。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托着她的膝弯把人抱起来时,还特意避开了她没擦干的头发,小心地放在铺着粗布床单的床上。
床单上还留着白天晒过的阳光味,混着水汽,倒也不违和。
陶荟敏的耳尖瞬间红透,像被热水烫过似的,心脏 “咚咚” 地撞着胸口,快得像是要跳出来。
她喉结动了好几下,手指绞着衣角,眼睛盯着床单上的针脚,没敢抬头。
脑子里乱糟糟的:他这是要干啥?要是…… 要是他真做了啥,自己是应还是不应?她跟李默然认识也有1个月了,大家一直是好朋友,可这么亲密的动作,还是头一回。
没等她想明白,李默然就直起身,低头看着她笑,眼底的光比台灯还亮:“这会儿躺着,舒服不?”
陶荟敏懵懵地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床嘛,躺着肯定舒服啊。”
“这就是躺平了。” 李默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指腹蹭过她发梢的水珠,眼尾弯出点笑意,“你看,躺平多容易,多舒服!”
“呸!净是些邪门歪理!” 陶荟敏反应过来,伸手推了他胳膊一下,耳尖还红着,却皱起眉,语气里带着点担心,“说真的,你明天去片场,那些老员工能听你的?摄像组的王师傅,拍了十几年戏,连谢导都敢顶两句,上次就因为打光的事,跟谢导吵了半个钟头;还有灯光组的老周,总说年轻人毛躁,你才十七,他指定不服你。”
李默然从口袋里摸出个牛皮小本,巴掌大,边角都磨得发亮,在她眼前晃了晃,神秘兮兮的:“放心,我有样东西,既能通神,还能让鬼推磨。”
“我才不信。” 陶荟敏撇撇嘴,却忍不住盯着那小本看,好奇那里面到底装了啥。
她见过李默然随身带着这个本,有时候拍戏间隙,会拿出来写写画画,却从不让人看。
“明天你跟着去,不就知道了?” 李默然把小本揣回口袋,又把她往被窝里塞了塞,掖了掖被角,“赶紧睡,明天早起化妆。你演的黛玉,妆得化一个钟头呢,要是拍戏时你忘词、走位错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该骂还得骂。”
陶荟敏哼了一声,扯过被子蒙住半张脸,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睡就睡!谁怕你骂啊!我记词记得牢着呢,上次谢导还夸我呢!”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风声小了些,陶荟敏的呼吸慢慢变匀,脸颊贴着枕头,睡得安稳。
李默然坐回桌边,台灯的光重新落回稿纸上。。。
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空才泛出一点鱼肚白,片场搭好的大观园布景还沾着露水,青砖铺的小路湿哒哒的,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 “吱呀” 声。
布景里的桃树是道具组扎的,枝桠上系着粉色的绢花,露水落在绢花上,倒也有几分真意。
赵媛踩着道具箱的边缘,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把众人往聚光灯下拢:“都过来都过来,别磨蹭了,听默然说事儿!”
赵媛是剧组的副导演,跟着谢导拍了三部戏,做事麻利,众人都给她几分面子。
听到她的话,大家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围了过来:有人刚啃了一口馒头,馒头渣还沾在嘴角;有人手里拿着工具,还在擦上面的灰;还有人打着哈欠,眼底带着熬夜的青影 —— 为了赶进度,前几天大家都睡得晚。
李默然攥着卷了边角的《红楼梦》剧本,月白绫戏服的袖子还没来得及挽,露出里面的青色衬衣,他把袖子往上捋了捋,声音清亮却稳,像晨露落在青石板上:“同志们,谢导住院的消息大家该听说了 —— 医生说,胃出血得休养半年,最少也得五个月。”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片场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蹲在道具箱上,双手搓着膝盖,脸上满是焦虑:“这半年总不能天天耗着吧?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光靠基本工资,不够啊!”
也有场记叹着气摇头,手里的纸笔还夹在指间:“光拿工资不干活,日子久了浑身发僵,再说了,这《红楼梦》咱们准备了快一年了,要是停了,前面的功夫不都白费了?”
议论声裹着晨风吹得棚顶的灯绳轻轻晃,连带着聚光灯的光晕,都在地上晃来晃去。
“大家静一静!” 李默然抬高声音,指尖在剧本封面上敲了敲,声音里带着点力量,让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谢导虽不在,但剧组不能停。我知道我年纪小,才十七,还演着宝玉,资历浅,可厂长已经点头,让我暂代导演,把这部戏拍完。”
“嗤 ——” 灯光组的老周先笑出了声,他双手抱胸,靠在聚光灯的支架上,脸上满是不屑,“小李啊,不是我说你,你唱曲儿是顶好,上次在春晚听你唱《童年》,我还鼓了掌,可拍戏不是唱曲儿。你知道摄影机的开机键在哪吗?打光要留几指宽的阴影?黛玉葬花那场戏,背景的虚化该调多少?这些你都懂?”
老周这话一出,众人都没说话,眼神里带着点犹豫。老周拍了二十年戏,光是灯光就调了十几年,谢导都得跟他商量着来,他这么一说,大家心里都犯了嘀咕:李默然年纪太小,真能撑得起这个摊子吗?
李默然抬眼扫过片场,撞见刘小庆靠在布景的柱子上,手里把玩着个玉佩,眼神里带着点看热闹的意思。
也瞥见角落里陶荟敏垂着眼的模样,她手里攥着黛玉的素色裙摆,指尖都泛了白,显然是替他担心。
李默然反而沉了语气,声音更稳了:“我跟厂长提了条件 —— 我代导期间,所有人月薪翻倍。原来拿四十的,现在拿八十;拿四十五的,现在拿九十;王师傅是老员工,原来拿六十,现在拿一百二。要是有人不想留,现在说,我绝不挽留,工资一分不少,还额外补半个月的津贴。”
这话一落,片场瞬间静了半秒,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得见。
有人下意识掐了把自己的胳膊,像是怕在做梦。
有人飞快地在心里盘算:每月八十块,干满一年就是九百六十块,能给家里买辆自行车,再添台缝纫机,要是省着点花,还能给孩子攒点学费。
王师傅心里更是激动,他儿子明年要上高中,正愁学费呢,一百二一个月,半年就能攒七百二,学费绰绰有余了。
好几双眼睛亮得像淬了光,方才的焦虑早散得没影,连老周脸上的不屑都淡了些,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烟,没抽,眼神里多了点犹豫。
摄像组的王师傅最先站起来,他拎着摄像机的肩带往肩上一搭,摄像机的金属外壳在晨光里闪了闪,嗓门洪亮得像敲锣:“李导!我瞅你这股子稳劲就像个干大事的!别说翻倍工资,就是不涨,我也信你能把《红楼梦》拍好!这戏交给你,我放心!”
王师傅是剧组里的老大哥,他这话像个信号,众人立马围上来:“我也留!跟着李导干!”“我也留,这戏可不能停!”
连方才叹气的场记都摸出纸笔,忙着确认拍摄日程,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格外清脆 —— 谁也不愿放过大好的赚钱机会,更不愿让这么久的心血白费。
刘小庆指尖捻着戏服上的盘扣,盘扣是大红的,衬得她的指尖更白。她嘴角勾得更明显了,眼神里却没了看热闹的意思,多了点认真。
她倒不缺这点钱,她演王熙凤,片酬本就比别人高,可看着李默然从容的模样,心里反倒琢磨:能随手拿出五百万,还敢给所有人翻倍工资,家世定然不一般,而且他做事有条理,不是靠钱硬撑,跟着混,说不定能学到点东西,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陶荟敏悄悄翻了个白眼,低头整理着黛玉的素色裙摆,裙摆上绣着几支兰草,是她自己缝上去的,小声嘀咕:“倒是会用钱摆平,不过…… 算你有点本事。” 话里带着点不服气,可眼底的担心,却散了大半。
李默然看着众人的反应,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却没露出来,他举起手里的剧本:“既然大家都愿意留,那咱们就好好干。”
“好嘞!” 老周和王师傅齐声应道,老周放下抱胸的手,拿起工具就往灯光架走去;王师傅也扛着摄像机,跟着李默然往布景里走。
陶荟敏站在原地,看着李默然的背影,他穿着月白绫戏服,走在晨光里,背影竟有了点导演的模样。她攥了攥裙摆,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陶荟敏,加油,可不能让李默然骂你,也不能给黛玉丢脸。
晨光渐渐亮了,洒在大观园的布景上,粉色的绢花、青色的栏杆,都染上了暖意。
片场里的声音又热闹起来,却不再是焦虑的议论,而是忙碌的脚步声、调试设备的声音、互相提醒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鲜活的歌,预示着这场戏,还会继续下去,而且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