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淮州的夜,雨总是下个没完没了,雨水敲打在房顶的琉璃瓦上,声音闷得让人心口发堵。
吴府一处偏房内,五爷和几位窦国老臣在议事密谈。
房内烛火挑得极亮,却驱不散一股子沉甸甸的阴寒之气。几个老臣围坐在旁,主位上是五爷。他依旧是一身白衣,周身散着压抑的无力感,唯有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烛光下,深得见不到底。
空气凝滞,坐在靠左边的位置,一位须发皆已花白的老臣,周云。
他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侯爷,这次机会千载难逢,北桀王此次亲临淮州,不但没有带一兵一卒,还住在府上多日,这是天赐的良机,还望侯爷早做打算,为我窦国枉死的君王、宗室,还有万千将士,报仇雪恨呐!”
他话音落下,旁边几位大臣也纷纷附和,低沉的语声里压抑着刻骨的恨意与急切。
“是啊,侯爷,不能再犹豫了!”
“要想窦国死灰复燃,北桀王必死,灭国之仇不报,我等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窦王。”
五爷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头的手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众人见他沉默,周云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更添压迫的说:“老臣知道,侯爷与北桀王有旧谊,可国仇家恨面前,私情焉能存续,若非当初……”
他话语猛地一顿,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可那未尽之语,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屋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周云开不了的口,被他旁边的另一位老臣齐蒙接了过去,“若非当初五爷交出兵权,北桀王岂能如此轻易踏破我窦国的山河,姜显云又岂会轻易得胜,这一切可都是侯爷您的功劳。”
“到了如今,”他继续戳着五爷的痛说:“侯爷难道还要心软吗!”
房内的空气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五爷终于抬起了眼,视线缓缓扫过面前一张张被仇恨与血债灼烧得有些扭曲的脸孔。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别的什么。
“诸位,”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的嘈杂瞬间平息,“你们说的没错,窦国破灭,归根结底在于我,你们都是朝中的老臣,辅佐在皇兄身边多年,你们忠心随主,不甘心家国沦落在贼人手中,可是…”
“可是我国城池,焉南,淮州和邙川皆在姜显云的手中,只凭我等微弱之力就想力挽狂澜,堪比登天还难。”
周云知道他的顾虑,接道:“我知侯爷心中所忧,可眼下灭国贼就在眼前,如此下手的大好时机,我等岂能错过。”
五爷若真下得去手,哪里还会在此处同他们费口舌之争,在这些老臣眼里,他可不是个善茬,大家对他都心存顾虑,各自心中都是留了一个心眼在的,就怕在关键时刻弄出幺蛾子来。
周云继续说:“如今,淮州城中的兵马,全都是我窦军的守卫,焉南和邙川这两座府地咱可暂且放一放,先拿下淮州再谋划计策也不迟,我方势力同姜国相比本就悬殊,此时不搏,要再想遇到这么好的时机,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他们字字珠玑,接连在五爷的心口猛攻。
周云见他有所动摇,乘胜追击的又道:“我们这些老臣的年纪不比侯爷,就算侯爷能等,我们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啊,我们所剩下的时日不多了,侯爷身弱,今后若我们再离去,谁又来给侯爷做后盾呢。”
“可诸位想过没有。”五爷打着最后的盘算道:“我们杀了北桀王,占领淮州,此事很快便会传入姜显云的耳朵,他定会派兵攻打淮州,仅靠我们这些兵力,终是难以与之抗衡,说不定姜显云还会赶尽杀绝,到那时,我们就真的彻底败了,再无回天之力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齐蒙当机立断,“既然要战,那便与他战好了,至少比现在坐以待毙强。”
“我们可以继续招兵买马,”五爷劝说道:“等到我方兵力强盛之时再同姜国开战,先不管是输是赢,终是可以殊死一搏的。”
“侯爷!”齐蒙看不惯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怨声载道的说:“北桀王此次来淮州的目的,想必侯爷心中已然明了,若被他发现淮州城中有我窦军的人马,他定会上奏姜显云派兵缉拿,到那时,我们辛辛苦苦召集的守卫,全部都会被姜国的士兵尽数杀绝,侯爷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们的人被姜国的人踩在脚下吗!”
“可是...”五爷知道他说不过这些老臣,“若我们出手,势必会有一场大战发生,我们死不死无所谓,可那些淮州的百姓,他们是无辜的。”
“大战面前。”齐蒙上过战场,他早就看破了生死,他道:“难免死伤一些无辜之人,他姜国灭我时,可曾想过我窦国的子民!”
“我...”五爷的心,此刻像冰块一样,寒的他心口一紧。
周云见他有心软的动向,连忙道:“侯爷,不能再拖了,家国血仇,不得不报啊。”
“若侯爷此次再心软,我等怕是要共赴黄泉路了。”
齐蒙年轻时是一位将军,他带过兵卒,上过战场,不怕仇人有多厉害,只担心自己的人下不去狠手,他严正的说,“若侯爷舍不得,我等便亲自动手!”
周云接道:“淮州城中皆是我们的兵马,守卫已在城外将整个淮州包围起来,我们众千人马,还怕抵不过一个北桀王!”
“侯爷若是不想做这个刽子手,那就由我们来当这个恶人!”
五爷顿了顿,声音轻飘飘的,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事已至此,诸位请便。”
一语既出,满室死寂。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诸位老臣的心里。
“你…”齐蒙气的脸都红了:“若侯爷执意要保北桀王的命,就休要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吴府内顿时乱作一团。
“不好了,不好了!”奎槡慌忙地跑进了屋,“王爷不好了!城中突然多了好多士兵,将淮州城四面八方都围起来了!”
“是窦军。”潜野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他们果然在城中设了埋伏,就等你我二人踏进这淮州城,来个一网打尽。”
“怎么办呀,王爷。”奎槡急得来回跺脚,“早知今日,我们当初就应该多带些人马。”
门外传来了一阵齐刷刷的脚步声,还有兵器交锋的金属声。
“他们来了,王爷。”奎槡警醒的说。
五爷这时慌忙的赶了过来,“阿野,你快走,吴府后院有个暗门,可以直通小道,你们赶快离开这里。”
谋反的不是五爷,而是那些窦国老臣。
“那你呢?五爷。”奎槡焦急的问:“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不走。”五爷却道:“我姓窦,我生是窦国的人,死是窦国的鬼,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不行!”奎槡拉着他的手腕,“什么窦不窦的,五爷,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站在我们这一方,愿意跟我们走,他们就不能拿你怎么样。”
“奎槡。”五爷将握在他手腕的手掰开了,“谢谢你,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信任,可我确实是窦氏皇室的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们放心吧,我再怎么说也是窦衍林的亲弟弟,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贼人休想跑!”齐蒙带着兵马闯了进来,“淮州城已被我众千人马团团围住,你要想出城,简直是痴人说梦!还不速速降来!留你一具全尸!”
“快走!”五爷催促地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将二人从暗门带了出去,自己又返回府中。
齐蒙派兵拿下了五爷,“侯爷对这位北桀王还真是情深义重,七年过去了,侯爷仍对他旧情难忘,都这种时候了,还要保住灭国之人的命,侯爷若是下了黄泉路,我倒要看看你有何颜面去见你的亲哥哥!”
淮州城乱作一团,百姓逃的逃,跑的跑。
“来人!”齐蒙下了死令,“活捉北桀王者,重重有赏!”
“王爷!”奎槡跑着跑着停了下来,“我们不管五爷吗,我们难道就这么走了,扔下五爷一个人面对那群浑身充满杀气的老臣。”
潜野望向四周,周围都是窦军的身影,他道:“这淮州城,今日我们应该是出不去了。”
言毕,他们二人又返回了吴府,可当他们再次回去的时候,五爷已经不见人影,整个吴府上下,全都没了人影。
“王爷,他们不见了。”
仿佛有一根线,牵着潜野的脚,一步一步的向终点而去。
二人出了吴府大门,门外站着齐蒙和周云等几位窦国老臣,他们身后整齐的立着带着兵刃的窦军守卫。
“北桀王。”齐蒙老谋深算的脸上露出一抹邪笑,“没想到吧,七年前你灭了我窦国,七年后,你又被我窦军团团包围,仅凭你们二位就想逃出淮州城,休想!”
“五爷呢。”潜野没有在人群中看见五爷的人影,他撂出一句,“他人在哪儿?”
“你现在知道想起侯爷了。”周云说,“方才走的时候怎么不带着人一起逃,他在我们手上,北桀王自身都难保了,还想救他吗?”
“要不是因为你。”周云道:“我等怎会沦落至此,整整七年,我们在淮州城东躲西藏,为的就是今日这一天的到来,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天终于被我们等来了。”
“诸位想杀我。”潜野说,“不必浪费口舌。”
“北桀王,”齐蒙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说,“在你临死之前,我们想送王爷一份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