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的过程,如同从万米深海挣扎着浮向水面,沉重而漫长。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并非具体的声响,而是一种持续的、沉闷的、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巨大水压挤压物体的低频嗡鸣,夹杂着水流舒缓涌动的声音。
然后是触觉。冰冷,无处不在的、刺骨的冰冷,浸透了衣衫,紧贴着皮肤,贪婪地汲取着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身体像是被拆散后又胡乱组装起来,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尤其是后背,传来火辣辣的剧痛,仿佛被烙铁烫过。
陈烁猛地睁开双眼,剧烈的咳嗽起来,呛出了几口带着腥咸和铁锈味的海水。视线模糊,眼前是一片昏暗的、微微晃动的景象。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块粗糙冰冷、布满微小孔洞的黑色礁石上,下半身还浸泡在墨黑的海水里。海浪轻柔地拍打着礁石,也拍打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般涌入脑海——哨站、自毁、杨潇最后的屏障、黑暗的吞噬、爆炸的冲击、管道内翻滚的绝望……
“林晚!”他一个激灵,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了背后的伤势,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急忙扭头四顾。
林晚就在他身边,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吓人,呼吸微弱,被他用布条牢牢绑在背上,此刻也半泡在水里,随着波浪轻轻起伏。他颤抖着手探了探她的鼻息,那微弱的气流让他悬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下一点。
他还活着,林晚也还活着。
那其他人呢?
他强忍着剧痛和眩晕,努力撑起身体,环视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片……相对平静的水域?头顶不再是哨站那压抑的金属穹顶,也不是归墟边缘那蠕动的黑暗,而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浓郁如墨的漆黑,只有极远处,有一些零星分布的、散发着惨淡幽绿或暗蓝磷光的巨大“水母”状生物(或者说是某种能量聚合体)在缓缓飘荡,提供了极其有限的光源。
他们所在的,是一块突出水面的、不大的黑色礁石平台。平台边缘,海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粘稠的墨黑色,深不见底。
而在平台的其他角落,他看到了其他人。
老金趴在不远处,一动不动,身下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小片水面。小陈蜷缩在另一块稍小的礁石上,抱着他那彻底黑屏、外壳碎裂的终端,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沃尔科夫情况最糟,他靠在一块尖锐的岩石旁,伤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脸色灰败,气息奄奄,似乎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所有人都还活着,但状态都糟糕到了极点。
“老金!小陈!沃尔科夫!”陈烁嘶哑地喊道,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水域中显得异常微弱。
老金的手指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似乎想抬头,却没能成功。小陈听到呼喊,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惊恐和一丝看到同伴的激动,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沃尔科夫只是眼皮颤动了一下,没有其他反应。
陈烁的心沉了下去。没有杨潇。
那个总是沉稳、强大、在绝境中带来希望的身影,没有出现在这块礁石上。最后那一刻,他被黑暗吞噬的景象,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陈烁的心脏。
痛苦、愧疚、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沉溺于悲伤的时候。他是警察,是此刻唯一还能勉强行动的人,他必须担负起责任。
他咬着牙,一点点解开绑住林晚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将她从背上放下来,让她平躺在相对干燥些的礁石高处。然后,他挣扎着爬向离他最近的老金。
老金的后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皮肉外翻,是被爆炸冲击波撕裂的,海水浸泡使得伤口边缘泛白,看起来触目惊心。陈烁撕下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布条,用海水(明知不干净,但别无他法)稍微清洗了一下伤口,然后用力将其包扎止血。老金在剧痛中闷哼一声,再次昏死过去。
接着是小陈。小陈主要是惊吓过度和一些擦伤,陈烁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严重内伤,拍了拍他的肩膀,哑声道:“没事了,暂时……安全了。”
最后是沃尔科夫。陈烁看着他那条扭曲的伤腿和灰败的脸色,心中一阵刺痛。他不懂医术,只能再次检查了一下之前林晚用“龙语·愈”处理过的伤口,发现虽然污染被抑制了,但巨大的创伤和失血,再加上爆炸冲击和冰冷海水的浸泡,已经让这个铁打的汉子走到了生命边缘。
“撑住,老沃。”陈烁低声说,脱下自己还算完整的外套,盖在沃尔科夫身上,试图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做完这一切,陈烁几乎虚脱,背部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他靠坐在林晚身边,看着这片绝望的死水,以及礁石上横七竖八、奄奄一息的同伴,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感攫住了他。
没有食物,没有淡水,没有药品,没有方向,甚至不知道身在何处。林晚昏迷,杨潇牺牲,其他人重伤……他们真的还有希望吗?
他抬头望向那片无尽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能感觉到那双来自深渊的、充满恶意的眼睛,依旧在某个角落窥视着他们。哨站的自毁,或许重创了那个追踪者,但绝不可能彻底消灭它。
他们只是从一座即将爆炸的牢笼,漂流到了另一片更加广阔、更加未知的刑场。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林晚,睫毛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陈烁急忙俯下身去倾听。
“……杨……潇……”
她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呼唤着那个已然逝去的名字。
陈烁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看着她苍白憔悴的容颜,想起她之前为了保护大家,那奋不顾身、如同燃烧自我般的姿态,一股混杂着悲痛、敬佩与决绝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
不能放弃。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绝不能放弃。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属于刑警的那份坚韧与不屈。
就算这里是地狱,他们也要爬出去!
他开始仔细地观察周围的环境,试图从这绝望的境地里,找到一丝一毫可能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