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皇庄外的夜,浓稠如墨,只有呼啸的北风刮过枯黄的芦苇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鬼魅在低语。白日里官军剿匪的喧嚣早已远去,留下的是一片死寂和潜藏的危险。
皇庄高大的院墙内,灯火稀疏,巡夜的护院提着灯笼,缩着脖子,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吹散。一切看似平静,与往常并无不同。
但在那院墙之外,芦苇荡的深处,一片精心伪装的洼地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数十条黑影如同蛰伏的猎豹,无声地潜伏着。他们身着与枯草同色的粗布衣,脸上涂抹着泥灰,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而冰冷的光芒。手中紧握的,并非农具,而是打磨锋利的腰刀、强韧的弩弓,甚至还有几柄特制的、带有放血槽的三棱短刺。
这就是“夜枭”潜藏于此的利爪——“铁爪”小队。带队的是代号“鸮五”亲自挑选并训练出的副手,代号“狼筅”。他们接到金陵发来的指令已经过去两个时辰,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有动静!”趴在最外侧的一个少年突然以极低的声音示警,他的耳朵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所有人在一瞬间压低了呼吸。“狼筅”打了个手势,众人如同融入地面的阴影,彻底静止。
远处,隐约传来了杂乱而压抑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几声低沉的咒骂和喘息。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芦苇被粗暴拨开的哗啦声。
“妈的……这鬼地方……冻死老子了……” “少废话!找个地方躲过今晚再说!听说这附近有个皇庄,肥得很……” “皇庄?那不是有官兵?” “屁的官兵!刚才你没看见?大队人马都追到东边去了!这穷乡僻壤,顶多几个看庄子的泥腿子……说不定还能捞点油水……”
断断续续的对话顺着风飘来,带着亡命之徒特有的凶戾和侥幸。听起来,人数在十人左右,确实是一股溃散的流寇。
“狼筅”的心沉了下去。主公料事如神,这些人果然冲着皇庄来了。他缓缓抬起手,做了几个复杂的手势——准备迎敌,弩箭优先,无声解决。
黑影们悄无声息地移动起来,弩手占据了有利位置,刀手则伏在必经之路的两侧,如同张开的死亡之网。
流寇们毫无察觉,骂骂咧咧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皇庄的方向摸来。他们衣衫褴褛,武器五花八门,脸上带着疲惫和劫后余生的狰狞。显然,他们并未将可能遇到的抵抗放在眼里。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埋伏圈的那一刻!
“咻咻咻——!”
数声极其轻微的机簧响动,几支弩箭如同毒蛇般从黑暗中激射而出!
噗嗤!啊!
沉闷的入肉声和短促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三个流寇应声倒地,喉咙或心口插着颤动的箭羽。
“有埋伏!!”后面的流寇顿时大乱,惊恐地挥舞着武器,试图看清敌人来自何方。
但回答他们的,是更多精准而致命的弩箭!又有两人在惊慌中被射倒。
“散开!躲到芦苇里去!”一个看似头目的人声嘶力竭地喊道。
剩余的五六个流寇慌忙扑向两侧的芦苇丛,试图借助茂密的植被掩护。
然而,他们刚冲进芦苇丛,等待他们的却是更加冰冷的刀锋!
“铁爪”小队的刀手动了!他们如同鬼魅般从藏身处暴起,刀光在惨淡的月光下一闪而逝!动作干净利落,直取要害!几乎没有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只有刀刃割开皮肉、切断气管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更加迅速。不过短短几十个呼吸的时间,这支不足十人的流寇小队便已全军覆没,倒在冰冷的荒滩上,鲜血汩汩流出,迅速渗入泥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碴。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铁爪”小队的成员迅速散开,检查尸体,补刀,收集弩箭,动作熟练而冷静,仿佛做的不是杀人的勾当,而是寻常的农活。
“狼筅”蹲在那流寇头目尸体旁,仔细翻查。除了些散碎银两和干粮,并无特别之物。他皱了皱眉,正欲起身,目光忽然被尸体紧握的右手吸引。他用力掰开那僵硬的手指,掌心赫然露出一块小小的、黑沉沉的铁牌,上面似乎刻着什么图案,但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他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将铁牌收入怀中。
“头儿,都处理干净了。”一个队员低声报告,“按主公令,尸首拖去老河洼沉塘?”
“嗯。”“狼筅”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重归死寂的杀戮场,声音低沉,“手脚麻利点,血迹用土掩埋。完事后立刻撤回‘巢穴’,清除所有痕迹。今晚之事,任何人不得泄露半分!”
“是!”众人低声应道,随即无声地忙碌起来。
寒冷的夜风中,尸体被迅速拖走,血迹被泥土覆盖,打斗的痕迹被小心抹平。很快,这片滩涂再次恢复了表面的宁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有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还在固执地提醒着方才的惨烈。
当“狼筅”带着小队悄然撤回芦苇荡深处的秘密基地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立刻写下密报,详细记录了遭遇战的经过、敌方人数、战力评估以及己方无伤亡的情况,并特别提及了那枚可疑的铁牌。他将密报封入铜管,通过紧急信道发往金陵。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后怕和疲惫袭来。这是“夜枭”的第一次实战,虽然对手只是一小股溃散的流寇,但真正的杀戮所带来的冲击,远非平日训练可比。他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冷的铁牌,心中疑虑丛生。这些流寇,真的只是普通的溃兵吗?
…
数日后,密报送达坤宁宫偏殿。
朱橚屏住呼吸,仔细阅读着每一个字。当看到“全歼来敌,己方无伤”时,他长长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还好,“夜枭”经受住了第一次考验。
但当他看到关于那枚“刻有不明图案的铁牌”的描述时,刚放下的心又立刻提了起来!
流寇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身份信物?还是某种任务的标记?
他立刻下令:“谕:鸮二:细查铁牌来源,暗中留意开封府乃至河南都司近期有无异常人员调动或指令。所有调查,务必绝对隐秘。”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次袭击,或许并非偶然。
几乎就在朱橚收到密报的同一时间,关于开封皇庄遭遇小股流寇袭击、庄内护院“侥幸”击退敌人的消息,也通过开封府的官方渠道,层层上报,最终摆在了朱元璋的案头。
奏报写得轻描淡写,将事件定性为一次微不足道的治安事件,着重强调了皇庄护院“忠勇敢战”、“保境安民”,并隐晦地请求朝廷加强对地方治安的管控。
朱元璋浏览着奏报,目光在“小股流寇”、“护院击退”等字眼上停留了片刻。
“开封皇庄……是老五的那处庄子吧?”他淡淡地问了一句。
侍立一旁的杜安道连忙躬身:“回皇爷,正是五殿下名下皇庄。”
“哦?”朱元璋的手指在奏报上敲了敲,“庄子的护院,倒是得力。看来老五这药铺还没开张,先把看家护院的本事练出来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杜安道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皇帝从来不相信巧合。
“听说……五殿下招募护院时,特意选了不少伤残老兵和他们的子弟,许是……许是这些老兵经验丰富,方能击退乌合之众。”杜安道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句,试图将事情合理化。
朱元璋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将奏报丢到一边,不再理会。似乎这真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但在他心底,疑窦再生。老五那边,似乎总是不太“安分”。无论是之前的“古籍”,还是现在的“得力护院”,都透着一股超出他年龄和表现的“巧合”。
看来,是时候让这个儿子去就藩了。放在眼皮子底下,总是让人不放心。放到封地去,是龙是虫,一看便知。
…
坤宁宫内,朱橚尚不知父皇心中已再次生出让他就藩的念头。他还在为那枚铁牌和可能的幕后黑手而忧心。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个头绪,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太子朱标病倒了!
这一次,并非之前的风寒,而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急症!呕吐、腹泻、高烧不退,病情来势汹汹!
东宫瞬间乱成一团!太医院所有精锐尽出,吴院使亲自带队诊治,但情况似乎并不乐观。
朱橚听到消息时,如遭雷击!他第一时间就想冲去东宫,却被马皇后派人拦住了。
“你大哥那里现在乱得很,太医们正在全力救治,你去也帮不上忙,反而添乱。好好待在自己宫里,莫要让你父皇再分心。”马皇后的声音透过宫人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和疲惫。
朱橚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惊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在自己的偏殿里来回踱步。
怎么会这样?!大哥的身体虽然不算强健,但经过之前的调养,怎么会突然患上如此急症?是劳累过度?还是……?
他猛地想起自己之前匿名送给何忠的那张保健药方!难道……
不!不可能!那张方子极其平和,绝无问题!而且何忠做事稳妥,必定会找太医查验后才会使用。
那会是什么?时疫?食物中毒?还是……是他不愿意想的那种可能?
各种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疯狂盘旋,几乎要将他逼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明明拥有超越时代的医学知识,却只能被困在这深宫之中,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遭受病痛折磨而无能为力!
他冲到书案前,想给刘纯传递消息,询问病情,甚至想提出诊疗建议。但笔提起又放下,最终颓然坐倒。
他不能。太医院如今对他排斥正浓,他的任何举动都可能被误解,甚至可能害了大哥。他只能等,只能祈祷太医院能够再次创造奇迹。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宫传来的消息却越来越令人心惊。太子高烧持续不退,甚至开始出现谵语现象!
整个皇宫再次被一片阴云笼罩。朱元璋连续罢朝,日夜守在东宫外殿,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大明帝国的国本,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狂风骤雨。
而在这场风暴中,朱橚如同一只被无形丝线捆绑的惊弓之鸟,既恐惧于至亲的安危,又深陷于自身无处不在的嫌疑和束缚之中。
他感觉到,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而网的中心,似乎正是他和他所在意的一切。
(第五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