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温乐瑜是被窗台上的麻雀吵醒的。
炕那头的陆峥早没了踪影,只有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搭在炕沿,带着淡淡的松节油味——昨晚他修窗棂时蹭上的。她刚坐起身,就见门帘“哗啦”被掀开,陆峥扛着捆柴火进来,军靴上沾着晨露,鼻尖冻得通红:“醒了?灶上炖着小米粥,放了红枣,你昨天说想喝甜的。”
他把柴火塞进灶膛,火星子溅到围裙上也不在意,转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用红线捆着的平安绳:“后山老道说这绳能挡灾,我天不亮就去求的,戴上。”他笨手笨脚地往她腕上缠,绳结打了三次才系紧,指腹蹭过她手腕时,像有电流窜过。
正系着,院门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林俏的怒吼:“沈野你个蠢货!让你搬个箱子都能砸脚?!”
温乐瑜往窗外看,只见沈野单脚跳着转圈,怀里的木箱摔在地上,滚出半箱红富士苹果。林俏叉着腰站在他对面,军绿色的工装裤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肌——昨天她刚帮生产队扛完两袋化肥,村民都说这姑娘比小伙子还能顶事。
“谁让你把苹果箱放那么高?”沈野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嘴硬,“再说这箱子钉得也太松,我看就是故意刁难我!”
“刁难你?”林俏弯腰捡起个苹果,在手里掂量着,突然往沈野怀里一砸,“这是乐瑜嫂子爱吃的,我托人从县城捎的!你要是敢再踢箱子,我就让你尝尝‘铁砂掌’的厉害——昨天劈柴时你也看见了,五块砖摞一起,我一掌能劈成齑粉!”
沈野果然消停了,捂着脚脖子嘟囔:“知道你厉害……等会儿我去镇上买膏药,顺便给你扯块花布,你上次说喜欢牡丹图案的。”
林俏的脸“腾”地红了,转身往厨房走,路过窗根时瞥见温乐瑜,压低声音啐了句:“没见过这么怂的男人,还得我天天替他撑腰。”可嘴角那点笑意,却比灶膛里的火苗还旺。
早饭时,陆峥把粥碗推到温乐瑜面前,自己啃着硬邦邦的窝头。她往他碗里拨了半块红薯,他又偷偷塞回来:“你身子弱,多吃点。昨天队长说,下礼拜要派知青去山里采蘑菇,你别去,山里有蛇。”
“可……”温乐瑜捏着筷子小声说,“采蘑菇能换工分,我也想多挣点。”
陆峥放下窝头,指节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我跟队长说了,我替你去。你在家帮着晒玉米就行,那活轻省。”他顿了顿,从口袋摸出张皱巴巴的钱票,“这是我上个月的津贴,你收着,缺啥自己去供销社买,别总想着攒工分。”
正说着,沈野一瘸一拐地进来,手里举着个油纸包:“俏丫头,给你买的雪花膏!桂花味的,跟你身上的味配得很!”他转头冲陆峥挤眉弄眼,“哥,我跟你说,昨天俏丫头帮老王家挑水,一桶水泼出去能浇半亩地,那力道,啧啧,比队里的抽水机还猛!”
林俏抢过雪花膏往兜里一塞,抬脚就踹:“闭嘴!谁让你到处瞎咧咧?”可擦雪花膏时,指尖的动作却轻得像拈着花瓣。
上午晒玉米时,温乐瑜果然被留在了场院。陆峥临走前把她的草帽往紧了系了系:“别晒着,觉得热就回屋歇着,玉米我晚上回来帮你收。”他走了没多远,又折回来,从怀里掏出个小布人,塞进她围裙口袋,“这是我用桃木刻的,能防蚊虫,你别怕那些嗡嗡叫的东西。”
场院另一头,林俏正帮着翻玉米,沈野蹲在旁边给她递水:“慢点翻,汗都滴进玉米里了。”他突然从背后变出朵野雏菊,“刚在田埂摘的,比你上次说的城里玫瑰好看吧?”
林俏把花别在发间,翻玉米的动作却慢了半拍。远处传来陆峥的吆喝声,他正扛着竹筐往山里走,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场院,见温乐瑜抬头,便抬手挥一挥——阳光落在他军绿色的背影上,像镀了层金,把她的心跳都晃得漏了半拍。
午后突然起了风,乌云压得很低。温乐瑜正把玉米往棚里搬,突然看见远处山坡上滚下块石头,陆峥躲闪时崴了脚,竹筐里的蘑菇撒了一地。她吓得脸都白了,刚要跑过去,却见陆峥一瘸一拐地捡起蘑菇,还对着她的方向咧嘴笑,好像在说“没事”。
这时林俏扛着根粗木杆跑过来,杆上挑着件军大衣:“别慌!我去接他!”她几步就蹿上斜坡,沈野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你慢点!坡滑!”
温乐瑜站在场院门口,看着林俏把军大衣披在陆峥肩上,又蹲下来帮他揉脚踝,动作比平时轻柔了十倍。沈野跑到近前,二话不说背起陆峥就往回走,林俏跟在旁边,时不时替他扶稳陆峥的腿,嘴里还骂:“让你逞能!不知道雨天山路滑?”
陆峥趴在沈野背上,却扭头冲温乐瑜喊:“蘑菇捡了大半筐呢,晚上给你做蘑菇汤!”
晚饭时,陆峥的脚踝肿得老高,温乐瑜蹲在炕边给他涂药膏,指尖触到他发烫的皮肤,突然红了眼眶:“都怪我,要是我去采蘑菇……”
“傻丫头。”陆峥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掌心的茧子蹭得她额角发痒,“我是男人,护着你是应该的。再说,你胆子小,山里黑,我哪放心让你去。”
隔壁突然传来“哐当”一声,紧接着是沈野的嚎叫:“俏丫头!轻点!这药膏辣得钻心!”
林俏的声音跟着响起,却比平时软了些:“谁让你背人不看路,摔那一下够你记一辈子!忍着点,这药膏是我托人从县城买的,比队里的红药水管用十倍。”
温乐瑜忍不住笑了,抬头时撞进陆峥的眼里。油灯在他瞳孔里跳着,映得那片深沉的黑都暖了起来。他突然倾身在她额上印了个轻吻,像羽毛落下来:“乐瑜,不管当初嫁错了谁,现在这样,我觉得正好。”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温乐瑜往他怀里缩了缩,闻着他身上的松节油味,突然明白——所谓的“乌龙”哪是什么错误,不过是命运怕她们挑错了路,特意推了一把。就像陆峥藏在她围裙里的桃木人,林俏别在发间的野雏菊,那些藏在粗粝日子里的温柔,早就把“错嫁”酿成了最甜的酒。
夜里,她被陆峥的呓语惊醒,他攥着她的手喃喃道:“别去山里……等我……”她往他怀里靠了靠,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个受了惊的孩子。月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他肿着的脚踝上,也落在她腕间的平安绳上,红得像团小火苗,把往后的日子都照得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