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月历七年春,皇城西郊,原本荒芜的坡地上立起了一座与众不同的建筑。
它没有宫殿的金碧辉煌,也没有庙宇的庄严肃穆,青灰色的砖石垒成三层楼阁,飞檐翘角上雕刻的不是龙凤,而是规尺、圆规、齿轮与稻穗的纹样。正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国家科学院**。
今日是科学院揭牌成立的日子。辰时未到,建筑前的广场上已聚集了数百人。有身穿官服的朝臣,有布衣打扮的匠人,有须发皆白的老儒,也有眼神明亮的年轻人。人群中窃窃私语,神色各异——好奇、期待、疑虑、不屑,种种情绪在春日微寒的空气里交织。
“女子学堂、技术学校也就罢了,如今竟要成立什么‘科学院’?这‘科学’二字,究竟是何意?”
“听说陛下亲自拟定了章程,说要‘格物致知’,‘以实验证道理’……”
“胡闹!圣贤之道方是根本,这些奇技淫巧,岂能登大雅之堂?”
议论声中,一队宫廷侍卫整齐开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苏晓月今日未着繁复朝服,只穿了一身月白色常服,外罩浅青色披风,发髻简单绾起,插着一支白玉簪。她身后跟着林清砚、工部尚书李慎之,以及几位面容陌生、穿着朴素的中年人。
苏晓月登上临时搭建的木台,目光扫过下方人群。七年帝王生涯,早已磨去了她初来时的生涩,如今那双眼沉静如水,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诸位。”她开口,声音清越,传遍广场,“今日,大月国家科学院成立。或许有人不解,朝廷已有工部、钦天监,为何还要另设此院?”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那是一个黄铜所制、带有玻璃镜片的筒状器具。
“此物名为‘望远镜’,乃科学院筹备期间,由匠作监与几位西域客卿共同研制。”她将望远镜递给身旁的林清砚,“请诸位传看。”
望远镜在人群中传递,惊呼声此起彼伏。
“天!远处的城楼如在眼前!”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待望远镜传回,苏晓月才继续道:“千里眼之能,古人以为神话。然今日,我等以数片琉璃、几段铜管,便可窥见远方。此非仙术,而是**光之折射的道理**。”
她指向科学院建筑:“在此院中,朕希望聚集天下有志于探究‘道理’之人。不论是天地运行之规、万物生长之律,还是金石变化之妙、器械运转之机——凡有疑惑,皆可设问;凡有猜想,皆可验证;凡得真知,皆可记录传播。”
“科学院下设数理、格物、化生、工技四部。首任院长由工部尚书李慎之兼任,副院长三人——”她示意身后那几位朴素中年人上前,“数理部,张衍之先生,精于算术天象;格物部,陈拙老先生,擅制仪研器;化生部,薛静娘子,通晓医药农桑。”
“薛静是女子?”台下有人低呼。
薛静上前一步,年约四十,面容温婉却眼神坚定,行礼道:“民妇自幼随父行医,后独力经营药圃三十年,于草木药性略有心得。蒙陛下不弃,愿以此残躯,为天下探求医理药道。”
苏晓月颔首:“在科学院,不论出身,不论男女,**只论真才实学**。朝廷将每年拨付专款,用于购置器材、资助研究。凡有成果,经院内评议、实践验证,皆可记录于《大月科学学报》,传阅天下,并酌情给予奖励。”
她环视众人,声音渐沉:“诸位,朕知道,有人视此为离经叛道。但朕想问——千年前,我们的先祖以木石为器时,可曾想过今日有铁犁铜镜?百年前,我们的父辈以竹简刻字时,可曾想过今日有纸张印刷?”
“文明如长河,**不止则进,不疑则新**。固守成规,或许可得一时安稳,但终将被时代的洪流抛下。朕成立科学院,不是要抛弃圣贤之道,而是要**为这文明长河,添一把薪火**。”
揭牌仪式结束后,苏晓月并未立即回宫,而是带着林清砚和几位新任副院长,参观了科学院内部。
一层是公共藏书阁与议事厅,二层是各部的研究室与实验室,三层则是成果陈列室与学者休憩处。陈设简洁,但器具齐全——从西域传入的沙漏、星盘,到改良后的蒸馏器具、显微镜雏形,甚至还有一套苏晓月凭记忆画出草图、由匠人反复试验制成的**简易蒸汽动力模型**。
“陛下,这‘蒸汽机’的构想,实在精妙。”陈拙抚摸着那黄铜制成的模型,眼中放光,“以水沸之气,推动活塞,带动齿轮……若能放大百倍、千倍,或可代替人力畜力,驱动重物!”
“正是此意。”苏晓月点头,“但其中涉及密封、压力、材料诸多难题,需一步步验证改进。陈老,这便交给格物部了。”
她又转向薛静:“薛娘子,太医院已答应与化生部合作。朕希望你们不仅能整理现有药方,更要探究病理根源。比如瘟疫为何传播?伤口为何溃烂?草木为何有药性?——**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薛静郑重行礼:“民妇定当尽力。”
最后,她看向张衍之:“数理部看似抽象,却是万物之基。农时计算、桥梁建造、天文历法,皆离不开数理。朕希望你们能编修一套更精确的历法,并推演数理公式,成书传世。”
张衍之沉吟道:“陛下,编历需长期观测天象,耗时甚久。且如今所用算经多有晦涩矛盾之处,整理推演亦非易事。”
“正因不易,才需有人去做。”苏晓月微笑,“科学院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朕给你们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只要火种不灭,终有燎原之日。”
午后,苏晓月在院长室单独召见了林清砚。
“科学院初立,必遭非议。”她推开木窗,望着远处皇城的飞檐,“朝中那些老臣,明面上不敢反对,暗地里定会阻挠。清砚,你要替朕看好这里。”
林清砚点头:“陛下放心。臣已安排可靠之人进入科学院担任文书、护卫。对外,科学院一切用度皆走内务府特别账目,不与户部冲突;对内,学者研究享有自主,但重大成果需经三重验证方可公布,以防虚浮谬误。”
苏晓月满意地点头。七年来,林清砚已从那个怀抱理想却无处施展的状元郎,成长为心思缜密、处事周全的内阁首辅。有他坐镇,她才能放心推行这些看似“离经叛道”的举措。
“还有一事。”林清砚迟疑片刻,“云无涯三日前已离京,前往江南。他托臣转告陛下……他在苏杭等地,也会资助民间巧匠、医者,若有所得,愿与科学院共享。”
苏晓月眸光微动,沉默片刻,只道:“知道了。”
自云无涯前朝遗孤的身份揭开,两人之间便隔了一道无形的墙。他选择放弃复仇,留在她治下的大月,以商人之力暗中相助,却不再如从前那般时常入宫相见。楚凌霄则统领军务,戍守北疆,数月方回京一次。
情感的天平终究倾斜,却并非指向某个人,而是沉在了这万里江山之下。她选择了,他们也选择了——以各自的方式,守护这个他们共同参与塑造的时代。
离开科学院前,苏晓月特意去了三楼的陈列室。那里还空荡荡的,只有靠墙的架子上,象征性地摆放了几件物品:第一版《大月日报》、初代“大月牌”香皂、改良农具的模型,以及今天那架望远镜。
她驻足片刻,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了架子中央。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石板,表面光滑如镜,边缘有烧灼的痕迹——这是她穿越那日,在原来世界办公桌上握着的**手机残骸**。七年过去,它早已没有任何功能,只是一块特殊的“石头”。
林清砚不解:“陛下,这是……?”
“这是第一颗火种。”苏晓月轻声道,指尖拂过冰冷的石板表面,“一个已经熄灭的文明,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她转身,望向窗外逐渐西斜的春日:“清砚,你说千年之后,后人走进这间陈列室,看到这些粗糙的器具、稚嫩的手稿,会如何想?”
林清砚沉吟:“或觉简陋,但应会感念先人拓荒之艰。”
“是啊。”苏晓月微笑,“或许有一天,这里会摆满精密的仪器、浩繁的典籍;或许有一天,大月的学者能造出真正的蒸汽巨兽,能解开星辰运行的奥秘,甚至能治愈如今视为绝症的恶疾……而这一切,都始于今日,始于这座青灰色的楼,始于一群愿意相信‘道理可以探究’的人。”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块黑色石板,转身下楼。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科学院青灰色的砖墙被镀上一层暖金色,匾额上“国家科学院”五个字熠熠生辉。
三日后,深夜。
科学院藏书阁内,烛火摇曳。新任格物部副理事、年仅二十二岁的寒门学子赵元启,正对照着苏晓月留下的几张草图,埋头计算蒸汽模型的压力参数。
他是今春技术学校毕业考的头名,因擅木工机巧被陈拙看中,破格录入科学院。此刻夜深人静,他却毫无睡意,完全沉浸在那精妙的结构中。
“气压与容积成反比……若将气缸延长三寸,活塞行程增加,则每次做功可提升……”他喃喃自语,在草纸上飞速演算。
忽然,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嗒”声,像是瓦片被踩动。
赵元启警觉抬头,藏书阁内只有他一人,守夜的老仆应该在前院。他吹熄蜡烛,悄声走到窗边,借着月光向外望去。
科学院围墙的阴影下,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
他心下一紧,想起林首辅白日的叮嘱:“科学院初立,或有宵小窥探,诸位晚间值守务必留意。”
难道真有人潜入?
赵元启屏住呼吸,正犹豫是否要呼叫护卫,却见那黑影并未向藏书阁或仪器室去,而是径直绕到了后院——那里是**化生部的药材仓库与试验田**。
黑影在药田边停留片刻,似乎弯腰放下了什么,随即迅速翻墙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赵元启等了一刻钟,确定再无动静,才小心翼翼开门下楼,来到后院药田。
月光下,刚翻整过的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气息。他仔细查看,很快在田垄边发现了一小堆**用油纸包裹的粉末**,旁边还插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刻着几个歪斜的字:
“**勿用此土**”。
赵元启蹲下身,用手指拈起一点粉末,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刺鼻的腥气。
他脸色骤变,立刻起身,将油纸包小心收好,木牌拔起,转身就向院内值宿处跑去。
夜风拂过药田,新播下的草药种子在土中静默。而远处皇城的轮廓,在深蓝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沉静,又格外凝重。
科学的第一颗火种刚刚点燃,阴影却已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