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苏北平原,天空阴沉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铅灰色幕布。冰冷的雨丝连绵不绝,带着刺骨的寒意,无情地抽打着大地,也将泥泞的道路变成了裹脚的沼泽。
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这片泥泞中艰难地向北蠕动。
这就是山东干部支队北上先遣队。队伍拉得很长,成员构成复杂:有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警惕注视着四周的武装人员;有背着简单行囊、脸上还带着学生气的青年干部;甚至还有几位穿着长衫、显然是技术专家的知识分子。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水里,沉重的喘息声、脚从黏稠泥土里拔出的噗嗤声、以及偶尔压抑的咳嗽声,混杂在淅沥的雨声中,构成了一幅沉重而坚定的行军图景。
林锋走在队伍中段靠前的位置,他身上那套半旧的八路军军装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伤痕累累的躯体轮廓。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渗入衣领,但他仿佛毫无所觉。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前方、侧翼以及身后疲惫却依旧努力跟进的队伍。
他的左臂,旧伤在阴冷潮湿的天气里隐隐作痛,如同有细针在骨头缝里钻刺,但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便将这不适感强行压下。他的右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他那把永不磨损的合金军刺,冰冷的触感透过湿漉漉的军装传来,是他与过去、也是与这个时代抗争的最后依仗之一。
“水生,”林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传入身旁同样浑身湿透的战友耳中,“通知‘夜莺’,让她带两个人再往前探半里地,重点注意右侧那片高粱地,太安静了,不对劲。”
“是!”水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毫不犹豫地转身,猫着腰快速向队伍前方跑去,动作依旧敏捷。他是林锋从湘西带出来的最后几个老弟兄之一,绝对的信任和默契已无需多言。
林锋又看向另一边一个略显瘦弱却眼神机警的年轻战士:“小陈,去后面告诉王指导员,让身体弱的同志把背包暂时交给挑夫队,加快速度,我们必须在天黑前穿过前面那个垭口,那里容易设伏。”
“明白!”年轻战士也迅速领命而去。
安排完毕,林锋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继续前行。他的脚步沉稳,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泥泞,又坚定地拔出。他望着眼前这支在凄风苦雨中默默前行的洪流,心中感慨万千。
从湘西尸山血海的炼狱,到上海光怪陆离的谍战漩涡,再到如今这北上千里转进的艰苦征程,他走过的路,染满了牺牲战友的鲜血,也刻印着他自身挣扎与抉择的痕迹。青天白日勋章的冰冷和芷江受降的荣光早已被抛在身后,如今的他,是这支人民军队中的普通一员,代号“磐石”,肩负着新的使命,走向未知的黑土地。
队伍里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大多数人只知道这位沉默寡言、眼神锐利、战术动作娴熟得惊人的林同志,是上级特别强调要倚重的军事骨干。那些学生干部和知识分子们,看他的眼神带着好奇,也带着对军人的天然信赖。而少数知道些他“过往”的领导,则对他保持着审慎的尊重和期待。
雨,似乎更大了些。队伍的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疲惫和寒冷侵蚀着每个人的体力。有人滑倒了,旁边的人立刻伸手搀扶;有女同志的鞋子陷进泥里拔不出来,男同志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帮忙。
林锋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这支队伍装备简陋,补给匮乏,甚至很多人连枪都没有,但他们眼中有一种他在旧军队里极少见到的东西——一种叫做“理想”和“同志情谊”的光芒。这光芒,支撑着他们在泥泞中跋涉,向着远方的战火和希望,坚定不移地前进。
他知道,脚下的路还很长,关外是比这里更严寒的天地,更复杂的局势,更残酷的战斗。日军虽降,阴魂未散;国府大军正星夜兼程扑向东北;苏军的态度暧昧不明;广袤的黑土地上,土匪、伪满残余势力盘根错节……
前路艰险,步步惊心。
但林锋只是再次紧了紧腰间的军刺,目光更加坚定地望向北方雨雾迷蒙的地平线。
他这条来自未来的“孤狼”,已然汇入了这滚滚向北的时代洪流。无论前路是白山黑水,还是刀山火海,他都必将披荆斩棘,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征途。
灰色的队伍,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一条不屈的钢铁溪流,顽强地,向北,再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