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营地的喧嚣被一种蓄势待发的、铁血般的肃杀所取代。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武器擦拭油的刺鼻气息。短暂的喘息结束了。
林锋站在连部帐篷前,崭新的上尉肩章在七月毒辣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却无法驱散他眉宇间凝结的冰霜。左臂伤处的搏动剧痛在闷热中愈发清晰,如同心脏在体外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尚未痊愈的筋骨,带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他强忍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强行归鞘的利刃。
“狼牙”连——这个曾经响彻雪峰山的名字,如今却显得有些名不副实。补充进来的新兵占据了绝大多数,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混杂着迷茫、紧张和对这位传奇连长的敬畏。他们排着队列,装备着新旧混杂的武器,目光聚焦在林锋身上。队伍里,赵小栓站在老兵的位置上,左臂的绷带已然拆除,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稳锐利,像一头经历血火后迅速成长的幼狼。他身旁,是寥寥无几的、从龙潭镇尸山血海中幸存下来的几张熟悉面孔,脸上都带着未褪尽的硝烟和悲伤。
帐篷帘子掀开,团部传令兵大步走出,神情肃然,将一份盖着鲜红师部大印的命令双手呈给林锋。
“林连长!师座急令!”
林锋接过命令,纸张粗糙,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内容简洁而冷酷:
着令:第74军x师直属突击第一连(‘狼牙’连)连长林锋,即刻率所部,作为全师前卫先锋,于今日午时前,抵达并攻占‘雪峰垭口’!打通通往芷江之最后屏障!此关隘乃日军负隅顽抗之最后据点,务必不惜一切代价,为主力总攻打开通道!此令!
师长:王耀武
民国三十四年七月x日
“雪峰垭口……”林锋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鹰隼。这个地名,连同它险峻的地形、日军依托山势构筑的坚固工事、以及必然存在的雷区和交叉火力网,瞬间在他脑海中构建成一幅立体的、充满死亡陷阱的地图。这是湘西会战,不,是整个日军侵华战争在中国大陆上最后一道像样的屏障!拔掉它,芷江机场便唾手可得,日军在湘西的脊梁便彻底被打断!但同时,这也是日军“玉碎”抵抗意志最疯狂、最不计代价的地方!王耀武将这把最锋利的、同时也是最可能折断的尖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这最硬的骨头。
“不惜一切代价……”林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冰冷的字眼,让他想起了龙潭镇通道口那些倒下的兄弟。代价,他已经付得太多了!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这支熟悉又陌生的队伍。新兵们眼中是对命令的无条件服从和对未知战场的恐惧,老兵们眼中则是压抑的悲愤和一丝麻木的决绝。
“都听到了?”林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金属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听到了!”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回应。
林锋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如同实质的锋芒扫过队列:“没吃饭吗?!还是被小鬼子的名头吓破了胆?!回答我!”
“听到了!!!”这一次,吼声震天,新兵被激起了血性,老兵则爆发出压抑的怒火。
“好!”林锋踏前一步,左臂的剧痛让他动作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气势却如山岳般拔地而起。“雪峰垭口!那是通往芷江的大门!是鬼子最后的龟壳!师座把砸开这龟壳的第一锤,交给了我们‘狼牙’连!”他刻意加重了“狼牙”两个字,目光扫过赵小栓等老兵,“我们是谁?”
“狼牙!”赵小栓嘶哑着嗓子,第一个吼出来。
“狼牙!狼牙!狼牙!”更多的声音汇聚起来,带着血性,也带着一丝悲壮。连那些新兵,也被这气氛感染,扯着嗓子吼了起来。
林锋猛地一挥手,压下吼声,声音斩钉截铁:“没什么好说的!目标:雪峰垭口!任务:砸开它!给后面的兄弟,给芷江,杀出一条血路!”
“出发!”
命令如山。补充了弹药和少量给养的“狼牙”连,如同一股沉默的铁流,迅速开拔,脱离休整营地,再次一头扎进了湘西连绵起伏、危机四伏的莽莽群山。目标直指那扼守芷江咽喉的最后屏障——雪峰垭口。
急行军是残酷的。闷热潮湿的山林如同巨大的蒸笼,蚊虫肆虐,荆棘丛生。新兵们很快显露出疲态,沉重的装备和内心的恐惧让他们步履蹒跚。林锋走在队伍最前,汗水浸透了他的军装,紧紧贴在背上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左臂的搏动剧痛更是如影随形,每一次迈步,每一次挥动手臂拨开挡路的藤蔓,都牵扯着那敏感的神经,让他额头青筋隐现,脸色愈发苍白。但他不能停,更不能倒下。他是这支队伍唯一的灵魂,是指引方向的刀尖。
赵小栓紧随在林锋身后,目光时刻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同时留意着连长僵硬的左臂和苍白的脸色。他压低声音:“连长,您的伤……”
“死不了!”林锋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管好队伍,注意警戒!这林子安静得过头了!”
赵小栓心中一凛,立刻将担忧压下,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回头,对着几个表现尚可的新兵班排长低吼:“眼睛都他妈放亮点!跟紧!掉队喂了狼别指望有人救你!”
队伍在沉默中艰难跋涉。林锋凭借超强的方向感和对地形的敏锐判断,尽量选择隐蔽、相对好走的路线,避开可能的日军警戒哨和雷区。然而,越接近雪峰垭口,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死亡气息就越发浓重。沿途开始出现被炮火摧毁的林木,焦黑的弹坑,以及零星散落的、未来得及收敛的双方士兵遗骸。
午后,队伍抵达预定攻击发起地域——一片位于雪峰垭口侧翼、林木相对稀疏的山脊线。从这里望去,雪峰垭口的狰狞全貌尽收眼底。
那是一条狭窄、陡峭的山口通道,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悬崖峭壁。日军显然经营已久,依托天然险要,在崖壁和通道入口处构筑了密密麻麻的明碉暗堡,火力点布置得极其刁钻,形成交叉火网,几乎没有射击死角。通道入口被层层叠叠的铁丝网、鹿砦和疑似雷区封锁。山口上方,隐约可见日军炮兵观察哨的身影。整个垭口,如同一只盘踞在险峰之上的钢铁刺猬,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嘶……”队伍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新兵们看着那地狱般的防御工事,脸色煞白,握着枪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即使是经历过鹰嘴岩和龙潭镇的老兵,也不由得心头沉重。这地形,强攻就是送死!
林锋趴在伪装好的前沿观察点,举着缴获的日军望远镜(倍数有限),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左臂的剧痛让他的手臂微微颤抖,但他强迫自己稳定。他看到了碉堡射击孔里隐约闪过的枪口寒光,看到了铁丝网上挂着的空罐头盒(简易警报器),看到了雷区边缘被刻意翻动过的泥土痕迹……
“妈的,真他娘是个硬骨头!”旁边一个老兵班长沙哑地骂道。
“连长,这…这怎么打?”一个新兵排长声音发颤地问。
林锋放下望远镜,眼神冰冷如铁,没有回答。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结合着超时代的战术理念和眼前的残酷现实。强攻正面,十死无生!必须另辟蹊径!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反复扫视着两侧陡峭的、近乎垂直的崖壁。日军显然认为这里是天堑,防御相对薄弱。但那嶙峋的岩石、湿滑的青苔、以及可能存在的零星警戒哨,同样是巨大的挑战。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远处芷江方向的天空,似乎比这里更蓝一些。林锋知道,历史的车轮正在滚滚向前,日本投降的曙光就在几个月后。但此刻,在这雪峰垭口,黎明前的黑暗,需要用他和他身后这些兄弟的鲜血去撕裂!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灼热空气涌入肺腑,左臂的剧痛仿佛也在这巨大的压力下暂时蛰伏。他猛地转过头,目光扫过身边几张核心骨干的脸,最终落在赵小栓身上。
“赵小栓!”
“到!”
“带上你的人(指少量可靠老兵),跟我来!其他人,原地隐蔽待命,没有命令,不许暴露!”林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他指向垭口右侧那片最陡峭、最险恶的崖壁,“我们从那里爬上去!敲掉鬼子的观察哨和崖顶火力点!从上面,给下面的兄弟砸开一条路!”
攀爬绝壁!直捣黄龙!
赵小栓看着那近乎垂直、怪石嶙峋、仿佛被刀削斧劈过的崖壁,瞳孔猛地一缩,但迎着林锋那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目光,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挺直胸膛:“是!”
最后的战役,芷江在望。而通往胜利与黎明的大门,需要用“狼牙”的獠牙和血肉,从这地狱般的悬崖峭壁之上,硬生生地撕开!林锋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左臂的剧痛如同最后的战鼓,轰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