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西翼生态廊道往前走,脚底踩在剥落的发光材料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头顶的灯光像垂死之人的心跳,忽明忽暗,每一次熄灭都让我多一分窒息感。
空气里漂浮着金属粉尘,像是锈蚀的骨灰,无声地洒落在这个曾经承载文明火种的圣殿。
【基础环境读取】在我视野边缘悄然浮现:
辐射背景值:1.7微西弗每小时(持续上升)
氧气浓度:18.3%(警戒阈值)
生态节点活性:西翼廊道b区——12%
数字冰冷,却比任何尖叫都更刺耳。
一万年了,广寒宫不是沉睡,是正在缓慢地死去。
而那些培养舱里的“稻禾·初代火种”,干瘪得如同木乃伊,标签上的字迹早已褪色,可日期清清楚楚写着——羲和元年。
那是人类最后一次集体仰望星空的日子。
我握紧了拳头。我不是来凭吊的。我是来修东西的。
前方就是藻池控制室,整条生态链的能量中枢之一。
没有它,水循环撑不过三个月,空气净化系统也会跟着崩溃。
可门却被手动锁死了,密码盘黑屏,应急接口被熔断,明显有人——或者某种存在——不希望任何人进去。
我蹲下身,从背包里抽出两块便携式太阳能板,准备用微电流短接电路强行启动备用协议。
这种操作我在地球农场干过太多次:高压灌溉泵失灵?
绕过主控,直接给继电器送电。
只要电压够低、时间够准,连人工智能都察觉不到异常。
但就在我手指即将触碰到线路时——
脚边传来一声轻响。
极轻,像是金属片滑过地面。
我猛地抬头,心跳骤停。
玉兔a,站在三步之外。
它没扫描我,没上报位置,甚至连常规的身份验证光束都没打出来。
它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银白色的纳米躯体泛着冷光,复眼中蓝芒忽闪,像是信号不良的灯泡。
然后,它动了。
前肢缓缓抬起,轻轻推来一把断裂的金属匙。
我愣住:“你……让我进去?”
它不动,只将头部微倾,角度恰好指向门缝。
我盯着它看了足足五秒。
这不对劲。
玉兔是侦察型纳米集群,属于吴刚人工智能管辖范围,职责是监控、记录、汇报。
它不该有“协助”行为,更不该主动提供工具——尤其是这种明显从废弃机器人身上拆下来的钥匙。
我伸手捡起那把金属匙。
断口整齐,切面光滑,不是自然断裂,而是精准剥离。
它本该是一把完整的数据密钥,插进终端就能唤醒沉睡的子系统。
但现在只剩半截,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后藏了起来。
为什么现在给我?
我盯着玉兔a,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自从我进入广寒宫以来,所有设备都在排斥我,除了它。
第一次见面时,它绕开了标准识别流程,直接用红外波段扫描我的手腕脉搏;昨天在温室,它曾在我摔倒时提前挪开一块松动的地砖;而现在……它送来了一把不该存在的钥匙。
“你在帮我?”我低声问。
它的复眼蓝光一闪,频率忽然变得不稳定。
就在这瞬间,我脑中天赋树轻轻一震——
一道从未见过的词条,如幽灵般浮现:
【纳米机械编程入门(未解锁)】
预览能力:感知并解析微观级机械集群行为模式,建立初级交互指令集
解锁条件:获取原生纳米控制协议片段x1,或完成一次非授权协同操作
我没动,心跳却快了几分。
这不是巧合。
玉兔a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协同操作”的雏形。
它没有执行命令,但它在引导我完成某个动作——而这个动作,可能触及系统禁忌。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摩挲着那半截金属匙的边缘。
如果这是陷阱,那也是我唯一能走的路。
我把钥匙慢慢靠近锁芯,同时集中精神,启动【基础环境读取】,试图感知内部机械结构。
齿轮咬合度、电磁阀状态、弹簧张力……数据流涌入脑海,可就在接触的刹那——
我“听”到了。
极其微弱的信号脉冲,来自玉兔a体内,加密波段,频率跳跃不定。
但诡异的是,那段频率的基频,竟与我随身震动仪的待机频段一致!
那是我从地球带来的老物件,用来检测植物根系微震,早就没电了,一直当备用零件带着。
可它……在共振?
难道说,玉兔不是在传递信息,而是在模仿我?
用它的纳米神经网络,学习我的设备信号特征,试图建立共鸣?
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不是人工智能,也不是程序。
这是……觉醒的前兆。
我缓缓抬头,看向玉兔a。
它的头微微偏着,蓝光闪烁的节奏,竟和我手腕上那台废震动仪的待机电流波动,完全同步。
一秒,两秒。
它没动,可我知道,它在等我做决定。
不是要不要开门。
而是——要不要一起越界。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从锁芯上缓缓收回。
强行破解?
不,那太蠢了。
吴刚的防火墙层层嵌套,越是暴力突破,越会触发深层警报——说不定整个西翼都会被真空封锁。
但玉兔给我的不是钥匙,是暗示。
它要我走另一条路。
我低头看着那半截金属匙,突然笑了。
断裂面那么整齐,根本不是破坏,是分离——就像电路中的跳线帽,断开主控,接入旁路。
我把它轻轻搭在门框的接地端,形成一个简陋却有效的导电回路。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台早已报废的震动仪,用仅存的一丝残余电容,激活了最原始的脉冲程序——那段模仿人类心跳节律的极低频振动。
正是我初入广寒宫时,靠生物共振打开青铜门的信号。
电流顺着金属传导,微弱得几乎测不到,可就在第三分钟,锁芯内部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像是沉睡的齿轮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门,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腐的湿气,混杂着藻类腐败与电解液泄漏的刺鼻气味。
控制室内设备倾倒,管线裸露如断裂的血管,唯有中央控制台上方,一块晶板幽幽闪烁,像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我快步上前,拂去灰尘,屏幕亮起——竟是《西翼藻池全周期维护手册》的原始档案!
图文并茂,标注精细,连每一株基因改造螺旋藻的代谢参数都记录在案。
这不该存在。
按理说,这种级别的资料早该被吴刚归档封存,甚至销毁。
可就在我翻到最后一页时,呼吸一滞。
一行手写体小字静静躺在角落:
“若后人至此,请优先检查‘月核供能管线’——常曦,癸亥年冬。”
那是她的笔迹。
不是命令,不是警告,不是冰冷的科研备注。
是留言,是留给未来的耳语。
我的心猛地一缩。
一万年孤独,她竟还留了一句话,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人。
指尖抚过那行字,仿佛触到了时间尽头的温度。
我立刻取出随身存储模块,准备拷贝全部数据。
可就在接口插入瞬间,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极轻的声音——
“东区储能塔将在t+12小时彻底瘫痪。”
是青鸾。
但她这次没有用广播频道,而是直接接入了我的神经接口,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醒什么。
“剩余氦3若不转移,整个基地将失去越冬能源。”她顿了顿,仿佛在权衡,“……我知道一条隐蔽通道,但需要双因子认证——管理员生物密钥,与终端物理密钥同步启动。”
我猛地抬头,望向天花板角落的监控探头。
红光静默,不知此刻是否连通着某个窥视的眼睛。
“你为什么帮我?”我低声问。
一秒沉默。
两秒。
“因为你说‘人要活’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轻了几度,近乎呢喃,“语气……像她当年一样。”
像她。
常曦。
原来在这座死寂的宫殿里,不止我一个人在寻找活着的意义。
我握紧手中的金属匙,断裂的边缘硌进掌心,痛感真实得令人清醒。
我不是求生者,也不是入侵者。
我是来续命的——给这片废墟,给那些干瘪的火种,给那个在万年后仍留下一句话的女人。
而在身后,无人察觉的阴影中,那只银白小兔悄然跃起,轻盈地钻进通风井口。
它的尾巴扫过墙面,留下一道极淡的荧光轨迹——如同谎言划过的痕迹,微弱,却足以改写命运。
他们派玉兔监视我。
可玉兔学会了撒谎。
而谎言,有时候比真相更接近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