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的晨雾还未散尽,代郡急报已如淬毒的羽箭射进了秦军大营。嬴政捏着那卷染血的竹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昨夜刚刚稳定的军心,仿佛被这消息撕开了道血淋淋的口子。
“查得如何?”他转身看向帐外,王翦身披霜露正大步进来,甲叶上的寒气未散。
老将军抱拳沉声道:“刺客是赵国旧臣豢养的死士,昨夜在代郡城外的山神庙动手。赵嘉身边的护卫拼尽了性命,只留了这半枚带火漆的虎符。”他呈上块断裂的青铜符牌,上面“代”字的刻痕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嬴政指尖拂过那冰凉的符牌,忽然想起陈墨临行前的话:“六国遗臣如附骨之疽,斩草需防春风吹。”他原以为封赵嘉为代王是安抚之策,此刻才明白,有些人宁愿玉石俱焚,也容不得秦人的恩威。
“传令下去,”嬴政的声音带着少年人少有的冷硬,“代郡暂由蒙恬率军驻守,所有赵姓宗室迁往云中郡看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外操练的秦军,“三日之后,按原计划北上伐燕。”
王翦望着这位日渐显露锋芒的王子,忽然明白陈墨为何总说“公子眼中有天下”。他原想劝谏暂缓行军,此刻却将话咽了回去——赵嘉之死绝非偶然,背后定有推手想搅乱秦军部署,越是动荡,越要显出雷霆之势。
***咸阳宫的铜鹤在暮色中投下细长的影子,陈墨站在章台殿的丹墀下,看着内侍将一盆盆炭火搬进殿内。秦王政的伤好了大半,只是眉宇间的戾气比往日更重,尤其是听到赵嘉遇刺的消息后,案上的青铜灯盏被捏得变了形。
“先生觉得,是谁的手笔?”秦王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陈墨低头看着青砖上的冰纹:“赵嘉素有贤名,既碍着赵国旧勋的复国念想,也挡着某些人想借代郡作乱的路。”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卷密报,“臣查得,半月前有燕国使者秘密潜入邯郸,与赵国太傅郭纵见过面。”
秦王猛地起身,胸口的伤牵扯得他闷哼一声:“燕国?太子丹还没死心?”
“不仅没死心,”陈墨展开密报,上面是燕国边境的布防图,“太子丹自蓟城出逃后,在辽东收拢了三万残兵,还派荆轲为使者,说是要献督亢地图和樊於期首级,求陛下罢兵。”
秦王冷笑一声,指节敲击着案几:“他以为寡人是三岁孩童?樊於期的人头早就该挂在城门上,督亢之地寡人迟早要取,用这些来换罢兵?”
“陛下英明,”陈墨的声音低沉下来,“但荆轲此来,恐怕不止是求和。”他将另一份竹简推过去,上面是临淄传来的消息——荆轲在燕国时,常与死士秦舞阳厮混,还买过淬毒的匕首。
秦王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先生是说,他敢在咸阳宫行刺?”
“荆轲是卫人,尝游于赵,与郭开有旧。”陈墨缓缓道,“郭开虽死,但他留在邯郸的门客,有三人跟着荆轲去了燕国。臣总觉得,赵嘉遇刺与荆轲入秦,或许是同一张网。”
殿外忽然传来吕不韦的咳嗽声,相邦府的车驾刚到宫门口。陈墨收回目光,看着秦王将密报收进锦盒:“陛下,荆轲明日便到咸阳,需早做防备。”
秦王点头,指尖在剑鞘上摩挲:“传令下去,明日朝会,殿前侍卫加倍,所有燕国随从不得入殿。”他看向陈墨,“先生也在殿上,若有异动,不必请示,直接拿下。”
***次日清晨,咸阳宫的钟声敲了九响,青铜编钟的余音还在廊柱间回荡,荆轲已捧着木匣踏上了白玉阶。他穿着燕国的玄端礼服,腰间系着玉带,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只有垂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了藏在地图卷轴里的匕首。
身后的秦舞阳捧着另一个木匣,里面是樊於期的首级。少年人的脸色有些发白,不住地瞟向两侧持戟的秦兵,甲叶上的寒光晃得他眼晕。荆轲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莫慌,秦君虽暴,见了督亢地图,定会欢喜。”
秦舞阳喉结动了动,没敢说话。他昨夜还在想,若是得手,便能名垂青史,可真站在咸阳宫前,才知这宫墙有多高,秦兵的眼神有多冷。
殿门缓缓打开,秦王高坐于章台之上,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流转。吕不韦站在左侧,陈墨立于右侧,目光平静地落在荆轲身上。当看到秦舞阳微微颤抖的膝盖时,陈墨的指尖在袖中轻轻叩了叩——果然有问题。
“燕国使者荆轲,参见大秦皇帝陛下。”荆轲躬身行礼,声音朗朗,听不出丝毫异样。
秦王的目光扫过他,又落在秦舞阳身上:“你身后的是谁?”
秦舞阳猛地抬头,对上秦王锐利的视线,竟吓得后退了半步,木匣差点脱手。荆轲连忙上前一步,笑道:“此乃小臣副手秦舞阳,年少怯生,见陛下天威,有些惶恐。”
秦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陈墨适时开口:“陛下,燕国献地献首,足见诚意。不如让使者展开地图,让百官共观督亢盛景?”
这话正合秦王心意,他摆了摆手:“呈上来。”
荆轲深吸一口气,捧着地图走上前。脚下的金砖冰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能感觉到身后陈墨的目光,那目光不似秦王的威严,却像一张细密的网,让他呼吸都觉得滞涩。
到了案前,荆轲缓缓展开卷轴。燕国的山川河流在羊皮上缓缓铺陈,督亢的良田沃野清晰可见。秦王的注意力渐渐被地图吸引,手指不自觉地跟着河流的走向移动。
卷轴只剩下最后一寸,荆轲的心跳如擂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秦王微微前倾的身子,右手悄悄滑向卷轴末端——那里藏着徐夫人炼制的匕首,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就在此时,陈墨忽然轻咳一声:“陛下,督亢之西有片沼泽,若是开垦,需引易水灌之,臣已画了图纸……”
这声咳嗽像一盆冷水浇在荆轲头上,他握刀的手顿了顿。秦王也抬了下头,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恰好看到荆轲袖中闪过的寒光。
“不好!”秦王猛地向后一仰,腰间的佩剑“呛啷”出鞘,却因动作太急,剑卡在了剑鞘里。
荆轲见势不妙,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抽出匕首就刺。寒光如电,眼看就要及身,陈墨突然将手中的竹简掷了过去,正打在荆轲手腕上。匕首偏了半寸,擦着秦王的龙袍划过,钉在了身后的屏风上。
“护驾!”陈墨大吼一声,殿前侍卫蜂拥而上。
荆轲见刺杀不成,转身想抓秦舞阳当人质,却见那少年早已瘫软在地,面如金纸。他只能孤身对抗侍卫,匕首翻飞间,划伤了两名秦兵,终究寡不敌众,被按在地上,发髻散乱,玄端礼服被撕开了大口子。
秦王喘着粗气,看着钉在屏风上的匕首,又看了看被按在地上的荆轲,忽然一脚踹在他胸口:“说!是谁派你来的?!”
荆轲咳出一口血,仰头大笑:“太子丹殿下教我来取你狗命!可惜……”他的目光扫过陈墨,带着不甘,“可惜被你这多事的腐儒坏了好事!”
陈墨上前一步,看着荆轲道:“太子丹想以一人之命换燕国苟延残喘,却不知此举只会加速燕国灭亡。你以为献地献首是诚意,实则是把燕国百姓往火坑里推。”
“住口!”荆轲怒目圆睁,“秦兵所过之处,尸骨成山,我杀你秦王,是为天下苍生!”
“苍生若要靠刺客保全,那才是真的悲哀。”陈墨的声音平静却有力,“大秦一统,虽有刀兵,却是为了终结数百年战乱。你今日行刺,明日燕国便会血流成河,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
荆轲愣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从未想过这些,只知道太子丹说,杀了秦王,燕国就能活。
秦王的怒气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断。他看向吕不韦:“传旨王翦,不必等邯郸休整,即刻兵发蓟城。告诉燕王喜,三日之内,若不将太子丹的首级送到咸阳,寡人便踏平燕国,寸草不生!”
吕不韦躬身领命,目光却在陈墨身上转了一圈——这个太史令,总能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倒是越来越碍眼了。
侍卫将荆轲和秦舞阳拖了下去,殿上的血迹很快被擦拭干净,仿佛刚才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秦王看着那卷摊开的督亢地图,忽然问陈墨:“先生说,燕国该灭吗?”
陈墨沉默片刻:“该灭。但燕国立国八百余年,蓟城有召公庙,辽东有箕子祠,若能保留宗庙,安抚燕民,比屠戮更能彰显大秦天威。”
秦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在地图上敲了敲:“就依先生所言。但太子丹……必须死。”
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内侍匆匆进来禀报:“陛下,燕国又有使者求见,说是带了太子丹的密信!”
陈墨和秦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荆轲刚被拿下,怎么会又来使者?
秦王冷笑一声:“宣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人被带了进来,身上还沾着尘土,不像使者,倒像个逃难的百姓。他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块沾着油渍的帛书:“小人是太子丹的门客,奉殿下之命,特来向陛下告密。”
陈墨的目光落在那人颤抖的手指上,忽然想起邯郸那封密信上的鹰形标记——这人的袖角,竟也绣着半只展翅的鹰。
秦王接过帛书,刚看了两行,脸色骤变。陈墨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只见秦王将帛书狠狠摔在地上,怒吼道:“岂有此理!传旨王翦,不用等三日了,现在就攻!”
帛书落在陈墨脚边,他低头看去,上面赫然写着:“太子丹已联合代郡残部,欲趁秦军北上,偷袭邯郸……”
原来赵嘉遇刺,果然是调虎离山之计。可太子丹怎么敢肯定秦军会北上?又怎么能算准荆轲行刺的时机?
陈墨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燕国门客,那人低着头,嘴角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咸阳宫的钟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杀伐之气。陈墨望着殿外飘扬的黑旗,忽然觉得,荆轲的匕首虽然没能伤到秦王,却像在天下大势上划开了道口子,而藏在那道口子后面的,不知还有多少张网。
邯郸的嬴政还在等着伐燕的号令,代郡的蒙恬正防备着残兵,辽东的太子丹究竟在哪?这个突然出现的燕国门客,又真正效忠于谁?
风从章台殿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曳,将所有人的影子都晃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