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东钢铁集团总部大楼上方的天空,阴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
上午八点半,能容纳五百人的集团大会议室里,已经座无虚席。江钢所有中层及以上的干部,近两百人,尽数到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既有山雨欲来前的死寂,又有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昨晚武总被秦老叫过去了,大半夜才回来。”
“何止啊,我听说那个省里来的林副处长,也去了秦老家。”
“这俩人碰到一块儿?那不是火星撞地球?”
“今天这会到底要干嘛?昨天半夜三更接到的通知,连个会议主题都没有,邪门得很。”
一个主管生产的副总,叫刘华,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说:“我总觉得不对劲,武总今天还没露面,他开会可从不迟到。”
他的话音刚落,会议室厚重的双开门被推开。
进来的不是武建军,而是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他们一左一右,将大门敞开,然后像两尊门神一样站定。这架势,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紧接着,武建军走了进来。
整个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执掌江钢三十年的“钢铁沙皇”身上。
然而,眼前的武建军,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熨烫得笔挺的深色夹克,而是套了一件半旧的灰色工装,就是他当年还是车间主任时穿的那种。他魁梧的身躯似乎萎缩了一圈,往日里雄视一切的眼神,此刻黯淡无光,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那张黝黑的脸,像是被抽干了血色,只剩下一片灰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龙行虎步地走向主席台中央的那个主位,而是目不斜视,一步一步,走到了主席台的边缘,然后就那么站着,像一尊失去了魂魄的石像。
这死一般的沉默,比他过去任何一次雷霆震怒,都更让人感到恐惧。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揣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变故时,门口再次出现了一个身影。
林默。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西裤,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就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他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清秀、表情严肃的年轻女孩,手里抱着一摞文件。
所有人的心跳,在这一刻都漏了半拍。
主角,终于登场了。
林默没有走向主席台,甚至没有看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武建军一眼。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径直走到台下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施施然坐下。那个女孩则在他身边坐好,将文件整齐地放在腿上。
他就像一个买票入场的观众,准备欣赏一出即将开演的大戏。
这种姿态,这种无声的压迫感,让主席台上那些平日里吆五喝六的副总们,如坐针毡。
终于,武建军动了。
他缓缓地走到主席台中央的麦克风前,握着麦克风的手,青筋毕露,微微颤抖。
他没有坐下,就那么站着。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些曾经对他阿谀奉承、唯唯诺诺的面孔,此刻写满了惊疑和揣测。
“同志们。”
武建军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与他往日洪钟般的大嗓门判若两人。
“今天,我叫大家来,是来认罪的。”
“轰!”
这五个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会议室里轰然炸响。所有人都懵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认罪?武总在说什么胡话?
武建军没有理会台下的骚动,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我,武建军,是江钢的罪人。”
“我犯的第一个罪,是欺上瞒下,粉饰太平!为了所谓的‘政绩’,我带头默许生产数据造假,把八十分的成绩,吹成一百二十分。前年,我们供应给‘东海大桥’项目的一批桥梁钢,有百分之五的屈服强度不达标,是我们用一份伪造的质检报告蒙混过关的。这件事,在座的生产部、质检部、销售部的负责人,都心知肚明!”
台下,生产副总刘华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的后背。
“我犯的第二个罪,是任人唯亲,结党营私!我把江钢当成了我武家的天下,把重要的岗位,都交给了那些只会拍马屁、会送礼的‘自己人’,而把真正有技术、敢说真话的硬骨头,排挤打压。万宝路总工程师是怎么被逼走的?就是因为他反对我花三个亿,去买一条德国人淘汰下来的、华而不实的二手生产线!而这笔交易,我拿了多少回扣,在座的财务总监,你那本记在澳洲的账上,应该最清楚!”
财务总监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晃,差点从椅子上出溜下去,脸色惨白如纸。
“我犯的第三个罪,是贪图享乐,腐化堕落!我住的别墅,是承建我们新办公大楼的工程队送的;我儿子在英国留学的钱,是我们的铁矿石供应商‘孝敬’的;我老婆身上那些珠宝首饰,是哪些人送的,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武建军像是在解剖自己,将那些最肮脏、最见不得光的烂疮,血淋淋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从一开始的沙哑,到最后变成了悲愤的咆哮。
“我,武建军,对不起党和国家的培养!对不起江钢数万名相信我的工人!我把一个好端端的企业,变成了一个藏污纳垢的烂泥潭!我就是这个烂泥潭里,最臭、最烂的那块石头!”
他双目赤红,像一头濒死的雄狮,发出了最后的哀鸣。
“我,有罪!”
说完,他向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惨烈到极致的“自我批评”给震傻了。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武建军这是疯了吗?不,他没疯。他这是在拖着所有人一起下水!
他说的每一件事,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一个个脓包,而被切到的人,就在他们中间坐着!每个人都在疯狂地回忆,自己在哪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阵清脆的掌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台下第一排,林默正不紧不慢地鼓着掌,脸上带着一丝赞许的微笑。
他站起身,缓步走上主席台,从已经失魂落魄的武建军手中,自然地接过了麦克风。
“同志们,安静。”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抚平了现场的混乱和恐慌。
“武建军同志的勇气,令人敬佩。这不叫认罪,这叫刮骨疗毒!这也不是江钢的末日,恰恰是江钢浴火重生的开始!”
林默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煞白的脸。
“省委和省政府的态度是明确的,对江钢的问题,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但同时,也要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给出路,给机会!”
他顿了顿,给了众人一丝喘息和幻想的时间。
“机会,就是主动。”
他朝身后的女孩递了个眼色,女孩立刻起身,将怀里那摞文件,一份一份地发放到每个人的手里。
众人颤抖着手接过文件,只见封面上印着一行醒目的大字:《江东钢铁集团领导干部问题主动坦白登记表》。
林默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宣判,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从现在开始,你们有四十八个小时。这张桌子,就是你们的‘投名状’。是选择和过去的罪恶一起被埋葬,还是选择干干净净地走向新生,你们自己选。”
“我提醒一句,主动坦白的范围,和纪委已经掌握的线索,是可以互相印证的。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
“散会。”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座大山,压垮了所有人的神经。
干部们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像一群行尸走肉,拥挤着向门口走去。恐惧、猜忌、背叛的种子,已经在他们心中疯狂滋生。
生产副总刘华混在人群中,他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发软。武建军点出的那个“东海大桥”项目,他就是主要经手人。他知道,自己完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跑!跑得越远越好!
会议室里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站在台上的林默和武建军。
武建军看着林默,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怨毒,有佩服,更多的,是一种彻底的认命。
就在这时,林默口袋里的手机,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没有存储姓名的号码,内容只有一句话。
“刘华的秘书,五分钟前,用他的身份证订了一张今晚九点飞往香港的机票。”
林默将手机揣回兜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抬起头,看向已经走到门口的生产副总刘华那慌乱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转头对身边依旧处于呆滞状态的武建军,轻声说了一句。
“武总,看来,你的老部下们,并不都像你一样,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这第一枪,得响亮一点,才能震慑住那些还在观望的猴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