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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市委办李副主任的声音带着三分调侃七分意味深长,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精准地烫在孙海的神经上。
“海底捞?老李,你……你听谁说的?”孙海的舌头有点打结,后背的冷汗瞬间就浸湿了衬衫。他握着电话,感觉那不是一个通讯工具,而是一块滚烫的山芋。
“谁说?电信的王总亲自打给我,都快把你们信访局夸成一朵花了!说你们新来的林副局长,工作做到家,服务暖人心,为了一个军属老大娘的网线问题,亲自登门,不解决不罢休。人家王总感慨啊,说要是政府部门都有这种服务意识,哪还有什么干群矛盾?”李主任在那头轻笑一声,“老孙,你这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市长要是问起来,我该怎么汇报?是说你孙局长领导有方,还是说你们信访局藏龙卧虎啊?”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孙海的心坎上。
他能怎么说?
说那个姓林的年轻人是个愣头青,自己把最难缠的案子甩给他,本想看他笑话,结果他用一种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方式,胡闹一般地把事情解决了?
说自己一下午都在办公室里等着看好戏,结果人家不仅毫发无损,还顺手捅到了市委办?
“咳咳,老李,你这说笑了。”孙海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里挤出几分官场老手特有的沉稳和谦虚,“这都是我们分内的工作嘛。小林同志年轻,有干劲,思想觉悟高,我这个当领导的,就是要支持年轻人放手去干嘛!对,放手去干,压压担子,才能快速成长。这不,效果就出来了吗?哈哈,哈哈……”
孙海的干笑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电话那头的李主任“哦”了一声,拉长了音调,显然是人精中的人精,听出了这笑声里的心虚。“行,那我明白了。回头市长问起,我就说这是你孙局长创新工作方法,大胆启用新人,取得的显着成效。老孙,恭喜啊,你们信访局这是要出典型了。”
“不敢当,不敢当,都是夏市长领导得好……”
孙海又客套了几句,直到对方挂了电话,他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颓然地靠在老板椅上。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呆坐了许久,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他想不通。
那个叫张翠花的“疯婆子”,是信访局挂了号的滚刀肉,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多少年的老信访,嘴皮子磨破了,协调会开烂了,她依旧雷打不动地天天来闹。怎么到了林默手里,一个下午,就解决了?
还解决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结果?
孙海站起身,在自己不大的办公室里烦躁地踱步。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已经离开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
他想起了林默下午接待张翠花时的样子。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唯独他,平静地坐在那儿,问了一句关于刺绣的蠢话。然后,他又说了一堆更蠢的话,承诺要亲自上门。
当时自己觉得他不是傻,就是疯了。
可现在看来,疯了的是自己。
那个年轻人,从头到尾,脸上都挂着那种人畜无害的微笑。他接过自己甩过去的“死亡卷宗”时,是这种笑。他面对张翠花撒泼打滚时,是这种笑。他答应亲自上门时,还是这种笑。
那笑容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孙海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他本以为林默是夏清月派来镀金的羊羔,现在才发现,这可能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他那些看似不合规矩、不讲章法的“胡闹”,就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总走些野路子,可偏偏,他总能第一个到达目的地。
就像那句被李主任转述过来的话,什么“服务意识赶上海底捞”,这简直是把他们信访局架在火上烤!以后老百姓都按这个标准来要求,他这个局长还干不干了?
孙海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憋屈。自己辛辛苦苦在信访岗位上熬了半辈子,总结出无数条条框框,自以为深谙与群众打交道的“中庸之道”,结果被一个二十六岁的毛头小子,用一根网线,一碗面条,给颠覆得彻彻底底。
这感觉,比被人指着鼻子骂无能,还要难受。
……
第二天一早,信访局办公室的气氛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胖子刘建军破天荒地没有踩着点到,而是提前了十分钟。他没像往常一样瘫在躺椅上,而是拿着抹布,把自己那张桌子擦得锃亮。
王春梅大姐的毛线针也没拿出来,她泡好了自己的茶,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门口瞟。
当林默推门进来的时候,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林局,早啊!”刘建军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堆起了热情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早。”林默点了点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刚坐下,王春梅已经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桌上。“林局,喝茶。我新买的龙井。”
这待遇,和昨天那杯凉白开,已是天壤之别。
“谢谢王姐。”林默微笑道。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安静。刘建军和王春梅交换着眼神,都想开口问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昨天局长办公室里那通电话,声音不大,但他们都隐约听到了“市委办”、“表扬”、“军属”之类的词。
“咳,那个……林局,”刘建军终于没忍住,他凑了过来,压低声音,“昨天那个张大妈……没为难您吧?”
林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没有,大妈人挺好的,就是心里有点委屈。”
“委屈?”刘建军愣住了,这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都觉得陌生。在他看来,张翠花那就是纯粹的“刁民”,跟“委屈”这两个字八竿子打不着。
“是啊,”王春梅也好奇地凑过来,“听说您……您真给解决了?电信的人去了?”
林默拿起桌上那摞“死亡卷宗”,抽出了最上面一份关于纺织厂下岗工人的案子,一边翻看,一边随口答道:“嗯,电信的师傅很负责,线路老化,换了根线就好了。”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这轻描淡写,在刘建军和王春梅听来,却不亚于一声惊雷。他们太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了。电信公司那帮人,眼高于顶,平时请都请不动。一个电话就能让最好的师傅半小时内上门?这能量,可不是一个新来的副局长该有的。
他们看着林默,那个清秀斯文的年轻人,正专注地看着卷宗,眉头微蹙,仿佛已经沉浸在那些积压了八年的矛盾和血泪里。他身上有一种与这个死气沉沉的办公室格格不入的气场——一种绝对的专注和冷静。
他没有因为昨天的成功而沾沾自喜,也没有因为解决了难题而四处炫耀。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昨天的一切,不过是他漫长工作中的一个寻常片段。
这种深不见底的平静,比任何声色俱厉的姿态,都更让这些老油条感到敬畏。
孙海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一眼就看到了这副情景。他看到王春梅和刘建军像两个小学生一样围在林默身边,而林默却浑然不觉,专心致志。
孙海的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喧闹的锣鼓声,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咚咚锵!咚咚锵!”
那声音越来越响,还夹杂着唢呐的高亢,喜庆得像是谁家在办喜事。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愣住了,纷纷站起身,朝窗外望去。
只见信访局楼下的小广场上,不知何时聚起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昨天还怒气冲冲的张翠花大妈。她今天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红外套,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在她身后,两个壮汉抬着一块蒙着红布的东西,旁边还有个小型的锣鼓队,正卖力地敲打着。
“这……这是干什么?”刘建军的嘴巴张成了“o”型。
王春梅也看得目瞪口呆。
孙海铁青着脸,他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楼下,张翠花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个铁皮喇叭,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信访局大楼,中气十足地喊了起来:
“信访局的领导们!我,张翠花!来给你们送锦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