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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像一盆温水,兜头浇在了张翠花大妈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办公室里那几个老油条,差点没笑出声。
搞什么?跟上访户聊刺绣?这新来的副局长莫不是个傻子吧?他们见过来硬的,来软的,来和稀泥的,就没见过这种上来就聊家常的。
张翠花也愣住了,准备好的一肚子骂人词汇,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旧背心,领口和袖口都洗得卷了边,唯独胸口那一小簇兰花,是她当年一针一线绣上去的,针脚细密,颜色依旧鲜亮。
“你……你看这个干什么?”张大妈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警惕和茫然。
“我母亲也喜欢绣花。”林默的眼神很干净,没有丝毫的敷衍和嘲讽,“她说,能静下心来绣花的人,都是热爱生活的人。您这手艺,比我妈还好。”
这话一出,张翠花彻底没脾气了。
她可以跟人吵,跟人闹,但她没法跟一个夸她手艺好,还顺带提起了自己母亲的年轻人发火。那感觉,就像你攥紧了拳头,使出全身力气,结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是一朵带着温度的棉花。
“咳,那都是年轻时候的玩意儿了,现在眼睛花了,不行了。”张大妈有些不自然地拉了拉背心,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不好意思。
“大妈,您先坐。”林默拉过一张椅子,“网速的事,是挺急人的。这样,您把您家的地址和电话留给我,我下午下了班,亲自过去给您看看,到底是线路问题,还是路由器问题。要是我们解决不了,我帮您找电信局的师傅,保证给您弄好。”
他没说“我们马上处理”,也没说“我们会协调”,而是说“我亲自过去看看”。
王春梅和胖子刘建军在旁边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亲自上门?为了一个网线?这小子是疯了还是真傻?信访工作干了这么多年,他们总结出的第一条真理就是:绝不能跟上访户走得太近。你今天帮他修网线,明天他就敢让你帮他掏下水道。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后患无穷。
张翠花也被镇住了,她天天来闹,其实心里也明白,这帮人就是拖。可她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年轻人,竟然要亲自上门。
“你……你说真的?”
“真的。”林默点了点头,“您下午五点半在家吗?”
“在,在……”张翠-花木讷地点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所有节奏。她看着林默递过来的纸笔,鬼使神差地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然后晕乎乎地被王春梅“护送”出了办公室。
直到大门关上,办公室里的三个人还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林默。
“林局长,”胖子刘建军终于忍不住了,他从躺椅上坐起来,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您这是……何必呢。这个张翠花,就是个滚刀肉,你今天上门了,明天她能把家都搬到你办公室来。”
“是啊林局,”王春梅也凑过来,“信访工作,讲究的是个距离感,要热情,但不能亲近。您这……”
林默只是笑了笑,没解释,继续低头整理那堆故纸堆。
他心里清楚,【情绪剧本】告诉他,张大妈的核心诉求是【被忽视】的孤独感。网线只是一个发泄的由头。解决网速是“术”,而让她感觉到被尊重、被关注,才是“道”。去她家,重要的不是修网线,而是“去”这个行为本身。
一下午的时间,办公室里都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那三个老油条,时不时地就用眼角余光瞟向角落里的林默。他们发现,这个年轻人真的就在那里看了一下午的卷宗,看得极其认真,还时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仿佛那些陈年旧案里藏着什么武功秘籍。
这种沉默的专注,比大发雷霆的下马威,更让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下午四点左右,办公室的门开了。
一个身材微胖,头发梳得油亮,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夹克,手里还拎着一串车钥匙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哎呀,今天可累死我了!下面乡镇的老百姓,太热情了!”
正是“下乡调研”归来的信访局一把手,孙海局长。
王春梅他们立刻像被激活了一样,纷纷站起来。
“孙局回来啦!辛苦了辛苦了!”
“孙局,看您这满面红光的,调研工作一定很顺利吧?”
孙海很是受用地摆了摆手,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林默身上。他眯了眯眼睛,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主动走了过去。
“哎呦!这位年轻的同志,一定就是我们信访局新来的猛将,林默副局长吧?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
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林默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林默也站起身,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孙局长您好,我是林默,今天刚来报到。”
【目标:孙海】
【表面情绪:热情(80%)、欢迎(20%)】
【隐藏情绪:轻视(50%)、审视(30%)、敷衍(20%)】
【内心真实想法:哼,果然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夏市长这是没人用了?还是想让这小子来我这儿镀金?镀金?我这儿是炼钢炉,可别把你这点金给炼成渣了!】
林默的脑中,剧本面板清晰地浮现。
“哎呀,小林局长,你可真是年轻有为啊!”孙海的嗓门很大,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乡里当办事员呢。现在市委的用人思路,就是有魄力!不拘一格降人才嘛!”
他嘴上说着赞扬的话,但那股子老油条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前辈”姿态,根本掩饰不住。
“我就是来学习的,以后还要请孙局长您多多指点。”林默的姿态放得很低。
“指点谈不上,互相学习,互相学习嘛!”孙海哈哈大笑,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老板椅上,端起王春梅泡好的茶,吹了吹,喝了一大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放下茶杯,目光又落在那堆被林默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卷宗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小林局长,刚来就上手工作了?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啊!”
他站起身,走到那堆卷宗前,装模作样地翻了翻,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拍大腿。
“小林啊,你来得正好!”
他转过身,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仿佛在托付什么国家大事。
“我们信访局,积压了不少老大难的案子,都是硬骨头,牵扯的部门多,历史遗留问题复杂。我呢,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了,一直想找个得力的干将,来啃一啃这些硬骨头,但局里这些老同志,你看看,”他用下巴指了指王春梅他们,“都有点畏难情绪。”
王春梅他们赶紧低下头,一副惭愧的样子。
“你就不一样了!”孙海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默身上,灼热得像探照灯,“你年轻,有冲劲,有想法,还是夏市长亲自点将的人才!能力肯定不一般!”
他拿起最上面的几份卷宗,像发扑克牌一样,“啪”地一声,放在林默刚擦干净的桌子上。
“这个,纺织厂几百号下岗工人的安置问题,闹了八年,市里开了几十次协调会,都没结果!”
“这个,曹扒皮的建筑公司,拖欠农民工上千万工资,案子打到省里,人都找不到,典型的合法赖账!”
“还有这个,吴刚的案子虽然了结了,但他情人名下那几套房产的归属问题,天天有人来闹,涉及到好几个家庭,一地鸡毛!”
他每说一个,就用手指点一下卷宗,语气越来越激昂,仿佛不是在甩包袱,而是在授予勋章。
最后,他把那厚厚一摞,代表着江州信访工作最失败、最耻辱、最无人敢碰的“钉子案”,全部推到了林默面前。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胖子刘建军的眼皮在跳,王春梅的嘴角在抽搐。他们知道,孙局这是要往死里整这个新来的年轻人。这些案子,别说一个副局长,就是市长亲自来督办,都未必能解决。这哪是交办工作,这分明是直接宣判了林默的“政治死刑”。
孙海做完这一切,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和蔼可亲的笑容,他拍了拍林默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小林局长,我知道,这担子很重。但是,年轻人嘛,就是要多压压担子,才能快速成长!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夏市长的眼光!”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诛心的一句:“你就放手去干,不要有什么顾虑。这些案子,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怎么样,有信心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默的脸上,等着看他或震惊、或愤怒、或为难的表情。
然而,林默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那堆“垃圾”,然后抬起头,迎上孙海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灿烂的微笑。
“谢谢局长的信任。”
他只说了这六个字。
没有抱怨,没有推诿,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孙海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他感觉自己势在必得的一拳,又一次,重重地打在了那朵带着温度的,该死的棉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