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走出市长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份沉重的托付。走廊里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他没有立刻回综合一处,而是走到了走廊尽头的窗边,推开了一扇窗。夹杂着青草与泥土气息的风灌了进来,吹散了办公室里略显沉闷的空气,也吹散了他胸口因那场谈话而积聚的燥热。
青龙水库的生死时速,赵立春集团的轰然倒塌,表彰大会的闪光灯,胸前那枚滚烫的二等功奖章……过去这半个月的经历,像一部快进的电影,惊心动魄,高潮迭起。
他从一个管开水瓶的边缘人,一跃成为全市闻名的抗洪英雄,夏市长眼前的红人。这条路,他走得又快又险。
可现在,电影的片尾曲已经放完,观众离场,灯光熄灭。喧嚣过后,他独自一人,站在了另一部电影的开场。
主线任务,回归了。
他的目光投向办公桌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份静静躺在抽屉里的《城南旧区改造计划书》。
那不是一份文件,而是一张请柬。
一张通往真正权力棋局核心的请柬,也是一张通往更深、更黑、更冷的水域的船票。
赵立春是条看得见的恶龙,凶狠,贪婪,但终究有迹可循。而这张请柬背后藏着的,可能是一群在深海中无声潜行的鲨鱼,它们更聪明,更谨慎,也更致命。
林默深吸了一口带着雨后清新气息的空气,转身走回综合一处。
办公室里的气氛,在他推门而入的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几位同事,立刻闭上了嘴,假装在认真地看文件;副处长正拿着鸡毛掸子,煞有介事地擦拭着他那盆心爱的文竹,动作夸张得像在表演一出舞台剧。
看到林默进来,副处长立刻放下掸子,脸上堆起菊花般的笑容。
“小林回来啦!跟市长谈完了?市长肯定又表扬你了吧?哎,你就是太谦虚,功劳就是功劳,我们全处都为你骄傲!”
林默笑了笑,没有接话。他能清晰地看到副处长头顶上浮现的【蓝色剧本】面板,上面解析的情绪是【讨好】、【试探】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
他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拉开抽屉,将那份蓝皮的计划书拿了出来,轻轻放在桌面上。
“啪”的一声轻响,像一道无声的命令。
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不受控制地聚焦在那份文件上。
城南旧改。
市政府大楼里,没人不知道这四个字的分量。
那是赵立春倒台前最后一块,也是最大的一块心病。项目启动了快一年,雷声大雨点小,拆迁工作举步维艰,里面牵扯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据说连前任市长的秘书,都因为碰了这个项目,被明升暗降地调去了人大当调研员,政治生命基本画上了句号。
如今赵立春倒了,这块烫手的山芋,这个“地狱直通车”项目,竟然落到了林默的桌上。
是夏市长对他的考验?还是对他的……捧杀?
一时间,办公室里众人的心思活络起来。副处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他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好运,恐怕要到头了。英雄的光环,在官场复杂的现实面前,终究是要褪色的。
林默对周围的目光恍若未觉。他戴上眼镜,神情专注地翻开了计划书的第一页。
他看得极其缓慢,甚至不像在阅读,而是在用指尖感受纸张的纹理。
一个小时过去,他只翻了三页。
两个小时过去,他还在看第五页。
办公室里的人来了又走,泡茶的,上厕所的,送文件的,总会不经意地从他身后绕一下,偷偷瞥一眼。他们发现,林默的姿势几乎没有变过,像一尊入定的石像。
副处长心里直乐,暗自揣测:这小子肯定是傻眼了。这份计划书,他当初也看过,里面的条条款款,写得天衣无缝,别说找毛病,能把它完整看懂都得是专业人士。一个搞历史的黄毛小子,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在林默的视网膜上,正发生着一场信息风暴。
他那过目不忘的大脑,此刻正像一台超级计算机,高速运转着。
计划书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条款,都被他拆解、分析,然后与他脑中存储的《华夏国土地管理法》、《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国有资产评估准则》以及江州市近十年来的所有相关政策文件,进行逐一比对。
【补偿标准:依据《江州市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办法》第十七条,采用市场评估价……】
林默的脑中立刻浮现出对应条款的全文,以及三年前市里对该条款进行的一次补充说明。补充说明里有一条不起眼的注释:对于拥有“特殊历史贡献”证明的产权人,评估价应上浮15%-25%。
【拆迁执行方:通过公开招标,由江州宏业拆迁有限公司中标……】
林默的脑中,立刻调出了这家公司的工商注册信息。法人代表,张宏。他记得这个名字,三年前,这个张宏因为一起暴力拆迁事件上过本地新闻的社会版,但最后不了了之。
【安置方案:提供城北新区的安置房源,或货币化补偿……】
林默的脑中,浮现出城北新区的地图。那个区域,是江州有名的工业区,空气质量常年是全市倒数第一,而且周边没有任何优质的教育和医疗资源。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林默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终于明白了夏清月为什么说这份计划书“完美得像一篇范文”。
因为它确实是完美的。
从法律程序上,它无懈可击。它严格遵守了每一条看得见的法规,甚至在某些地方,给出的标准比政策要求的还要高一点点,显得格外“仁慈”。
但这种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陷阱。
它就像一个由无数精密零件组装起来的合法绞肉机。每一个零件单独看,都是合格的、无害的,甚至闪烁着人性的光辉。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开始运转时,就能将任何一个陷入其中的普通人,连皮带骨,合法地、体面地、甚至带着一丝悲天悯人地,碾得粉碎。
它用最优惠的条件,把你安置到最差的地方。
它用最合法的程序,剥夺你讨价还价的权利。
它用最专业的评估,让你眼睁睁看着祖宅变成一串你无法接受的数字。
你愤怒,你抗议,可你翻开法律书,对照这份计划,却发现自己输得明明白白,毫无道理。
这背后操盘的人,不是赵立春那种只会用权势和暴力碾压的莽夫。这是一个高手,一个精通法律、洞悉人性、擅长用规则来杀人的顶级玩家。
林默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读一份文件,而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幽灵下棋。对方的每一步,都走在最精准、最刁钻的位置上,将他所有的路都堵得死死的。
一下午的时间,他只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无懈可击的“局”。
却找不到那个夏清月口中的“线头”。
直到黄昏时分,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夕阳的余晖将整间屋子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林默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准备休息一下。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计划书的最后一页——附件页上轻轻划过。
附件里,是参与此项目前期调研和方案制定的专家、干部名单。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个名字。
这些名字,他下午已经看过一遍,全都是市里各个部门叫得上号的笔杆子和业务骨干,没有任何异常。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离开纸面的那一刻,他忽然顿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名单最末尾,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上。
【顾问专家组(历史文化领域):周良安】
这个名字,很陌生。
在林默的记忆里,江州市乃至整个江东省的历史学界、文化圈,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权威人士。一个如此重大的项目,涉及到大片历史街区的改造,为什么会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来当历史文化顾问?
更让他感到一丝诡异的是,这个名字后面,既没有标注单位,也没有标注职称。
他就那样孤零零地挂在那里,像一个幽灵。
林默的直觉告诉他,问题,或许就出在这里。
他立刻打开电脑,在内部的人事系统里,输入了“周良安”三个字。
搜索结果,空白。查无此人。
他又切换到外部搜索引擎,再次输入。
这一次,跳出了几条信息。
【江东省委组织部发布干部任前公示:周良安,男,42岁,现任省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拟任江州市委委员、常委、副书记。】
公示的日期,是昨天。
林默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个即将空降江州,成为市委二把手的新任副书记,他的名字,竟然在一个月前,就以“专家顾问”的身份,出现在了这份城南旧改的计划书里?
这已经不是未卜先知,这是……提前布局。
就在这时,他桌上的内线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林默拿起电话,里面传来钱文海那毫无感情的声音。
“林默同志,通知一下。明天上午九点,市委召开常委会扩大会议,议题只有一个:研究城南旧区改造项目。新到任的周良安副书记将主持会议,夏市长指示,你作为项目材料的整理人,列席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