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锦衣卫的临时据点。
沈炼的面色,阴沉如水。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份刚刚整理出来的、关于周夫子的审讯记录,以及另一份,关于苏明理家世的详细调查报告。
两份报告,指向同一个结论——清白。
清白得毫无破绽。
“头儿,那老童生,被我们的人一吓,差点就过去了。他肚子里那点东西,被掏得干干净净。可以断定,他绝无可能教出苏明理。”一名锦衣卫小旗低声汇报道,“苏家祖上三代,也都是最本分的农民,连县城都少去,更不可能接触到什么高人异士。”
沈炼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线索,断了。
最有可能的两个突破口,都指向了死胡同。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格物院那边呢?”他冷冷地问道。
“也……也碰壁了。”小旗的额头,渗出了一丝冷汗,“我们的人,昨夜试图潜入,但那工坊守卫之森严,远超想象。不仅明哨暗哨交错,更诡异的是,里面……竟然还有县丞衙门的胥吏在‘值夜’!”
“县丞衙门的胥吏?”沈炼的眼中,寒光一闪,“刘文正的人?”
“是。我们不敢打草惊蛇,只能撤回。白天派人去打探,才知道,那刘文正,以‘协助督造农器’为名,派了四名胥吏,两班倒,日夜都驻扎在格物院里。美其名曰‘保护’,实则……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沈炼“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股凌厉的杀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好!好一个苏明理!好一个赵德芳!好一个刘文正!”他怒极反笑,“他们这是串通一气,给本官唱了一出‘空城计’啊!”
他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对方,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
并且,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最精准、最有效的反制!他们用官府的力量,将格物院这个最大的“秘密”,变成了一个“禁区”,一个让他们锦衣卫,都无法轻易触碰的禁区!
“这个苏明理……绝不是八岁!”沈炼一拳砸在桌案上,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背后,即便没有高人,他自己,也绝对是一个心思缜密、老奸巨猾的……怪物!”
“头儿,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小旗小心翼翼地问道,“按察使司的那帮人,被赵德芳好吃好喝地供着,天天在酒楼里听曲儿,摆明了是在拖延时间。我们这边,又处处受制……”
“等。”
沈炼缓缓坐下,眼中的怒火,被一种更加冰冷的理智所取代。
“既然他们要拖,那我们就陪他们拖。”他冷笑道,“他们以为,把格物院护得像铁桶一样,我们就没办法了吗?”
“本官就不信,那苏明理,能一辈子当个缩头乌龟,躲在清河县不出来!他要读书,要交友,要经营他的书坊,要维系他那套‘实学’的圈子。只要他动,就必然会露出破绽!”
“传令下去。”沈炼的语气,变得森然,“从现在起,收缩所有外围调查。将所有的人手,都集中起来。给我用最笨,也是最有效的法子——盯!”
“分三班,十二个时辰,给我死死地盯住三个人!”
“苏明理!”
“苏明德!”
“刘明宇!”
“他们的衣食住行,他们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买了什么东西,我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就像一张网,把他们牢牢地罩住!我就不信,他们能一辈子,不露出狐狸尾巴!”
他这是要用锦衣卫最擅长的、水磨工夫般的渗透与监视,来逼迫对手犯错。
一张由数十名锦衣卫精锐组成的、无形的监控大网,在这一刻,悄然笼罩在了苏家兄弟和刘明宇的头顶。
苏家新宅,书房。
苏明理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紧张。
他依旧每日读书、写字、教导侄儿,仿佛外界的风暴,与他毫无关系。
苏明德却有些坐立不安了。
“二郎,这都好几天了,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压低了声音,忧心忡忡地说道,“按察使司的人,天天在县里游山玩水。而那些……那些人,也像是消失了一样。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大哥,他们不是消失了。”苏明理放下手中的毛笔,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又深邃,“他们只是从明处,转到了暗处。像蜘蛛一样,在我们周围,结了一张网,等着我们自己撞上去。”
“啊?”苏明德大惊,“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苏明理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可怕,“大哥,你要记住,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光明正大,无可指摘。致知堂,是奉公守法的生意;格物院,是为国造器的善举。我们心中无鬼,又何惧他人的窥伺?”
他站起身,走到苏明德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从明天起,你,我,还有明宇兄,照常生活。你该去书坊,就去书坊;我该去县学,就去县学;明宇兄,该去格物院,就去格物院。我们越是坦然,他们就越是无计可施。我们越是慌乱,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这……”苏明德还是有些担心。
“他们要看,就让他们看个够。”苏明理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正好,我也想让他们看看,我苏明理,和我所倡导的‘实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了第一期的《致知旬刊》。
“大哥,第二期的旬刊,该准备了。”他将刊物递给苏明德,“这一期,我们不谈国事,不谈农桑。”
“那谈什么?”
“谈算学。”苏明理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就用最简单的鸡兔同笼问题,和丈量田亩的勾股定理,来告诉天下人,‘数’,亦是‘理’。是构成这个世界,最根本的道理之一。”
他知道,锦衣卫的网,已经撒开。
而他,要做的,不是逃,也不是躲。
他要主动地,向这张网,展示自己的“价值”。
他要让那些监视他的人,在禀报上去的文书中,除了“今日无事”,还能写上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足以让京城里那位首辅大人,都不得不重新审视他的东西。
他下的,是一步险棋。
更是一步,足以撬动整个棋盘的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