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搭成的屋子四处漏风,破晓的凉意裹着湿冷的雾气钻进来,将简陋的木屋浸得冰凉。晨露顺着开裂的椽子蜿蜒而下,恰好滴落在尹天奇的额角,那点冰凉混着宿醉后炸裂般的头痛,硬生生将他从混沌的醉意里拽了出来。
他闷哼一声,抬手揉向发胀的太阳穴,指尖触到的皮肤烫得惊人,喉咙里更是像堵了团烧红的棉絮,又干又痛,连吞咽口水都带着灼意,空荡的肚子还在不住地抽搐,泛着一阵阵酸水。
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目是蛛网密布的房梁,灰黑色的蛛丝上还挂着晨露凝成的小水珠,在微弱的天光里晃出细碎的光。
一旁的木桌积了厚灰,指腹轻轻一蹭便能留下清晰的印痕,陌生的霉味混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呛得他猛地咳嗽了几声。
尹天奇霎时愣住——他分明是在御剑山庄自己的房里喝酒,怎么会到了这荒僻破败的鬼地方?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眼底漫上一层化不开的灰败。也是,没了武功,他不过是个任人拿捏的废物,被掳到这不知名的地方,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撑着冰冷的泥土地面想坐起身,可四肢百骸都透着虚软,刚抬起上身便晃了晃,最终只能颓颓地倚着墙根滑坐下去,望着漏进来的几缕晨光发怔。那些光尘在霉味里浮动,像极了他此刻飘摇无依的命运。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哼唧声,断断续续钻进了耳中。
循着动静望去,屋角最阴暗的角落里缩着一团黑糊糊的影子,他强撑着挪了两步凑近,才看清是只瘦骨嶙峋的黑狗。
它的前腿齐根断了,断口处胡乱结着血痂,沾了泥污的皮毛纠结成块,遮住了底下凸起的嶙峋瘦骨,它正用鼻尖一下下蹭着地面,见他靠近,只可怜巴巴地朝他方向低哼了两声,眼里竟藏着几分怯懦的警惕。
尹天奇正觉诧异,却见那黑狗猛地弓起脊背,原本蜷着的后腿使劲蹬着地面,上半身奋力往前拱,一下、两下,每动一下都要晃悠着稳住歪斜的身形,硬是拖着残破的身子,一点点挪到了木桌底下。
桌角不知是谁遗落了半块干硬的馍馍,上面还沾着些尘土,黑狗费力地仰起头,脖颈的筋肉绷得紧紧的,用牙死死叼住馍馍,又艰难地调转方向,顶着馍馍的重量,一步一挪往墙角的破草窝爬去。
尹天奇这才看清,那破烂的草窝里,还蜷着只的小狗,绒毛稀稀疏疏,正饿得呜呜直叫,小脑袋在草堆里乱拱。
黑狗将馍馍轻轻放在小狗嘴边,自己则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小狗沾了碎屑的绒毛,眼神竟透着几分温柔。等小狗啃完最后一点馍馍碎屑,它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另一边相对空旷的地面挪去。它开始反复地爬行,后腿交替着用力蹬地,却一次比一次爬得快、爬得稳。
尹天奇瞧了半晌才明白,这狗是在练自己的后腿,是在逼着自己适应残缺,护住窝里那只小狗。
直到日头渐渐升高,漏进屋里的光更亮了些,它才慢慢爬回草窝,将小狗小心拢进怀里,趴在一旁阖上了眼,只是那只没受伤的后腿,还下意识护在草窝边缘。
尹天奇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闷痛瞬间蔓延开来。一只没了前腿的畜生,尚且知道为了家人拼尽全力活下去,尚且知道要变强护住身边的小狗,可他呢?他有手有脚,肩上扛着御剑山庄的百年基业,有亲人朋友爱人,却因为没了武功,就把自己弄成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可这念头刚起,又被更深的颓丧淹没。狗可以守着这破草窝度日,护着一只小狗便算圆满,可他是御剑山庄的庄主啊!没了武功,如何撑起整个山庄?如何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江湖势力?如何护住身边的人?他自嘲地垂下眼,眼底的光又暗了下去。
就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轻盈的身影踏了进来,带起一阵冷冽的风。来人一身黑色衣裙,头戴着幕离,幕离里还带着面巾,无声无息地走到桌边坐下,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
尹天奇抬眼瞥了她一眼,没半分挣扎的念头。换作从前,凭他的武功,早该察觉门外动静,拔剑制住来人,可现在,他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废物,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又何必白费力气?
幕离后的天雪看着他这副半死不活、了无生趣的模样,心尖又疼又气。昨日她潜入御剑山庄,远远便看见小光红着眼眶在廊下抹泪,袖角都湿了一大片,隔老远还能闻到房里冲天的酒气。
等小光离开后,她推开门,只见满地酒坛东倒西歪,酒液浸透了地面的青砖,尹天奇瘫坐在地上,衣衫凌乱,头发散乱,浑身酒臭熏天,哪里还有半分御剑山庄庄主的模样?哪里还有从前那点意气风发的影子,分明就是一具没了魂的行尸走肉。
鬼山一役,才捡回条命,他这个哥哥倒好,只因为没了武功,就把自己磋磨成这副空架子。
见尹天奇既不问她是谁,也不求饶,甚至连眼神都透着股无所谓的死寂,天雪心头的火气更盛,压着嗓子冷声道:“狗都知道护着家人、拼着命活下去,没了腿还知道努力练着让自己变强,你堂堂御剑山庄的庄主,难道连条狗都不如了?”
尹天奇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骨节都在咯吱作响,喉间挤出几个沙哑的字:“你是谁?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他何尝不知自己不如狗,可他肩上的担子、心中的苦楚,岂是旁人能懂的?没了武功的庄主,于御剑山庄而言,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我是谁?”天雪轻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你先弄清楚你自己是谁!是御剑山庄的庄主尹天奇,还是个只会窝着喝黄汤的醉鬼?”
“我……”尹天奇张口结舌,竟无言以对。从前的他,是意气风发、能独当一面的御剑山庄少主,是能护佑一方的庄主,可现在的他,不过是个连御剑山庄都护不了,连自己爱人都保护不住,连自己都保护不住的废物。
“你有手有脚,有脑子,有亲人有爱人,难道还管不好一个御剑山庄?难道还护不住想护的人?”天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寻常百姓没武功没财富,难道就都不活了?尹家几代人打拼下的基业,就要毁在你手里?你爹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当年尹家先祖白手起家创立山庄,何等艰难,你不过失了武功,就自怜自艾成这样。你忘了自己在鬼山的遭遇?差点就死了,是谁拼了命救了你?忘记你身边还有一群关心你的朋友家人吗?还有满心满眼都是你的爱人吗?”
尹天奇的眼眶倏地红了,爹被赵云害死了,妹妹与童战分离的苦楚、鬼山的遭遇、龙博童战他们日夜守护的关心、小光偷偷抹泪的模样……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过,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在冰冷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活着本就不易,你却偏要作践。”天雪的声音软了几分,却依旧带着锐度,像一把刀子,直戳他心底最软的地方,“现在江湖上的人都在传,御剑山庄庄主成了醉鬼,山庄无人主事,不少门派正合计着取而代之。到时候你的铁卫队们要遭殃,他们的家人要流离失所,这都是拜你所赐!你妹妹若是回来,看到家没了、哥哥成了这副模样,她会如何?你猜,她会不会一口鲜血吐出来?”
“不会的!”尹天奇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慌乱,“童战他们不会看着御剑山庄这样下去。童战会护着天雪的,她不会有事的!”
“御剑山庄到底是谁的责任?姓童还是姓尹?”天雪的话像针,狠狠扎进他心里,“你这个尹家人都放弃了,凭什么要求外人来扛起?你妹妹连家都没了,连哥哥都指望不上了,有童战又如何?她难道就不会心寒吗?”顿了顿,她又添了一句,语气里的嘲讽更甚,“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亲手推开的心上人,五天后就要嫁给街边的乞丐了,这可是你想要的结果?”
“不可能!”尹天奇霍然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气血翻涌,“小光绝不会嫁乞丐,她不会的!”他当初推开她,不过是觉得自己没了武功,护不住她,想让她找个能托付终身的良人,何曾想过会落到这般境地?
“她的名节早因你毁了。”天雪冷笑,字字诛心,“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人人都知道她是你尹天奇未来的夫人,你说不要人家就不要了,流言蜚语把她的名声踩进了泥里,心都被你伤透了,嫁谁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区别?你自己颓废便罢了,还要连累她、连累整个御剑山庄的人、连累所有护着你、担心你的人,这就是你想要的?”
“不!不是的!”尹天奇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狠狠撞在墙上,眼中的灰败被慌乱和悔意彻底取代,“我错了,我不该自暴自弃!没了武功,我还有手有脚,我能守得住御剑山庄,我能护住小光!”他猛地朝门口冲去,“我要去找小光,不能让她嫁乞丐!”
天雪抬手便将他拽回墙边,力道之大让尹天奇猝不及防,重重跌坐地上。“就你现在这满身酒气、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去了又能如何?”天雪的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是能拦下亲事,还是能打理御剑山庄?”
尹天奇红着眼,又急又怒,嘶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天雪没答话,手腕一扬,一本泛黄的古籍破空而来,带着淡淡的墨香和岁月的气息。尹天奇下意识接住,看清封面上的字迹时,瞳孔骤缩——那四个古朴的篆字,分明是《神卷逆脉》!
“给你三天时间,吃透它,练会它。”话音刚落,天雪的身影已如青烟般闪出房门,木门在她身后重重合上,带起一阵风。
尹天奇颤抖着翻开书页,里面的记载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这竟是能修复受损经脉、重聚内力,甚至能让武功更胜从前的秘卷!那些晦涩的口诀,此刻却像带着魔力,他顾不上追问,就地盘腿坐下,照着书页上的口诀运起气来。
不过半个时辰,丹田处竟真的有微弱的气流缓缓涌动,堵塞的经脉也传来一阵酥麻的暖意,那熟悉的感觉,让他眼眶再次泛红。
他的武功,真的能回来!
尹天奇眼中重新燃起了光,攥紧书页,凝神沉入修炼,连周遭的动静都顾不上了。
门外的天雪背靠着斑驳的木门,听着屋内传来的均匀吐纳声,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了地,肩头也跟着松弛下来,嘴角不自觉地漾开一抹极浅的笑意。
她这个哥哥,终究是没让她失望。从鬼山死里逃生后,陷在武功尽失的泥沼里自怨自艾,把自己灌成了醉鬼,把御剑山庄的重担抛在脑后,把小光的真心推得老远,看得她又气又疼。
她连夜带他来这破木屋,让他亲眼见那断腿黑狗护崽的模样,又用那些诛心的话激他。
幸好,他是真的想通了,也真的想明白了。他眼里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光,记起了要守护御剑山庄的责任,念起了要护住心爱之人的承诺,这份醒悟,远比任何秘籍都珍贵。
也正因如此,她才把那本《神卷逆脉》拿出来——若是一开始就将秘籍奉上,他未必会珍惜,难保日后再遇挫折,又会缩回壳里自暴自弃,到那时,她未必能再及时赶到。
确认屋内的吐纳声依旧平稳,天雪走到木屋旁的石墩上坐下,静静守着,等一个时辰后给他送些热乎的吃食。折腾了这么久,她这个哥哥定是饿极了。晨风吹过,拂起她幕离的一角,露出的眉眼间,添了些许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