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蹄踏碎的霜雪尚未消融,煌朝大军的凯旋之日,却并未迎来女帝的銮驾。
凤无涯,这位以雷霆手段终结北境百年战乱的君王,出人意料地驻跸在了边关的北境行宫。
帝都的文武百官翘首以盼,等来的却是一道冰冷而决绝的诏令:霜戎卫即刻起驻守北境,拱卫边关。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这支在战场上如神魔降世,踏平了贺兰部与寒尸翁联军的铁血之师,竟被留在了那苦寒之地?
这是何等的器重,又是何等的……警示?
然而,凤无涯的下一步动作,更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她亲临那片曾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寒骨祭坛,下令将其彻底改建。
祭坛不再是献祭与诅咒的邪地,而被命名为“忠魂祠”。
祠中不设神像,只立灵位,密密麻麻,无边无际。
其上所刻,不仅有煌朝战死的将士,更有贺兰部的亡魂,甚至包括那些被寒尸翁转化的怨灵。
“凡为故土战死者,不论敌我,其魂当归。”
她站在废墟之上,声音平静,却仿佛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威严。
此举,是要将这片土地上百年的仇恨,尽数埋葬,再以自己的意志,赋予其新的秩序。
贺兰越,这位曾经的北境之王,如今的阶下之囚,在听闻此令后,于行宫外长跪不起。
他褪去所有象征身份的饰物,额头触地,声音嘶哑:“罪臣贺兰越,叩请陛下恩准,愿为戴罪之身,终生镇守忠魂祠,以余生为所有亡魂祈福,洗刷罪孽!”
凤无涯自殿内走出,目光落在他身上,无悲无喜。
“你的忠诚,朕该如何相信?”
贺兰越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透着绝望与恳切:“罪臣愿立血誓!”
“誓言?”凤无涯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那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她素手一扬,烬影捧着一面玄黑色的令旗上前。
旗帜无风自动,却空无一字。
“朕赐你此旗,允你所请。”凤无涯的声音淡漠如雪,“若你再起妄念,它自会告诉你答案。”
贺兰越双手颤抖地接过令旗,重重叩首,额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当夜,忠魂祠初具雏形。
贺兰越换上一身素麻孝服,在万千灵位前点燃三炷清香,将那面无字令旗供于香案之上。
他再次跪倒,这一次,没有帝王威压,没有生死胁迫,唯有发自肺腑的忏悔。
就在他叩首的瞬间,那面静置的玄黑令旗猛然一颤!
一缕缕殷红如血的纹路自旗面浮现,交织成一行凛冽的小字,在跳动的烛火下,散发着森然的光。
“忠不在誓,在择。”
贺兰越死死盯着那行字,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了魂魄。
他先是怔住,随即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这位在战场上从未流过一滴泪的北境枭雄,竟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伏地不起。
他明白了,女帝给予他的不是束缚,而是选择。
而当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忠诚便已铸就,无需任何誓言。
北境的风,似乎也因此变得温和了些。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帝都,听雪斋内,气氛却压抑到了极点。
连璟已连续七日闭目静坐。
他面前,那枚碎裂的铜铃残片静静悬浮,散发着微弱的幽光。
他的识海深处,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一边,是少年时期意气风发的煌朝太子,是那个背负着复国大业、指点江山的君王之魂;另一边,却是被困于方寸之地百年,神魂日渐被消磨的封印之主,一个屈辱的囚徒。
“你想起那些旧事做什么?你的王朝早已覆灭,你的臣民也早已化为枯骨。”每当他试图回忆起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声音便会在他脑中响起,“你早已不是君王,只是凤无涯的阶下囚。”
连璟的眉头紧锁,脸色愈发苍白。
他试图反抗,试图重拾那份属于帝王的尊严,但百年的囚禁与孤独,已如跗骨之蛆,侵蚀着他的意志。
直到某夜,一阵极其细微的波动,仿佛穿越了无尽空间,从遥远的北方传来。
那波动不似灵力,更像是一种共鸣,仿佛千万战魂在齐声低吟,带着解脱与归顺的意味。
静坐的连璟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那双深邃的瞳孔中,一簇幽蓝色的火焰骤然掠过,整个听雪斋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数分。
他失声脱口,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北境……有人收服了上古战魂?”
这绝不可能!
那是超越凡俗的力量,是怨念与死亡的集合体,怎会向生者臣服?
很快,沈昭华的密报便送到了凤无涯的案头:听雪斋那位,近日频繁向宫人询问边关战况,尤其对“寒骨祭坛”一事,更是刨根问底。
凤无涯看着密报,唇边笑意渐深。
她不动声色,只命人送去了一本伪造的《北征实录》。
书中将战况描绘得惨烈无比,刻意夸大了她本人如何被寒尸翁逼入绝境,险些丧命,最后全赖“天降异象,霜雪倒卷”,才侥幸逆转了战局。
三日后,听雪斋内传来器物碎裂之声。
连璟将那本《北征实录》撕得粉碎,对侍奉的宫人冷笑道:“骗我?天降异象?那等层次的怨灵,岂是区区天地异象可以慑服?不过是些糊弄凡人的鬼话!”
他嘴上说着不信,但那双闪烁着幽蓝火焰的眼中,却闪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震动。
凤无涯得知他的反应,只淡淡一笑。鱼儿,已经上钩了。
她不急于相见,反而下达了一道更令帝都百官费解的命令。
命霜戎卫次锋,率领五卫精锐南下,沿途“清扫匪患,护驾回都”。
这支冰甲之师一动,整个煌朝北方都为之震颤。
他们踏雪无痕,行军时悄无声息,宛如幽灵;他们出手时,瞬杀敌探,只见寒光一闪,敌人已化作冰雕。
沿途百姓见此神迹,无不跪地膜拜,惊呼“神兵降临”。
而那些盘踞山林的盗匪,甚至一些蠢蠢欲动的地头蛇,在听闻霜戎卫的名号后,竟一夜之间作鸟兽散,闻风丧胆。
当这支散发着死亡与凛冬气息的队伍抵达帝都郊外时,连璟终于无法再安坐于听雪斋。
他登上高耸的城墙,遥遥望去。
只见那队列最前方的冰甲战士,周身竟萦绕着肉眼可见的寒风,他们每一步踏出,脚下的土地都会凝结出一层薄霜。
他们不像是在行走,更像是在驾驭着寒风,宛如传说中自九幽而来的霜神降世。
连璟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他瞳孔紧缩,死死盯着那些战士,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震撼与一丝恐惧:“她……她竟然真的做到了……她竟能点化死亡本身?”
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凤无涯现身于城门之外。
她没有乘坐象征皇权的銮驾,也未着华丽的帝袍,仅一身素色常服,长发由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身后只跟着沉默如影的烬影,以及那位浑身散发着刺骨寒意的霜戎卫次锋。
她抬头,目光越过千军万马,越过厚重的城门,精准地落在了城墙上那个孑然而立的男子身上。
“朕带回来了些东西。”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战利品,是新的臣民。”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身后的霜戎卫次锋“铿”的一声,单膝跪地,身上那副宛如万年玄冰铸就的铠甲,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辉,仿佛在向世人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城墙之上,连璟久久不语,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许久,他忽然笑了,那笑声中带着三分自嘲,七分不甘:“陛下好手段。收服了一个祭坛的亡魂,便以为能驾驭整个轮回了吗?”
凤无涯迎风而立,目光如炬,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古今。
“不,”她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朕要做的,是让这轮回,从此由朕来定。”
风卷起她的衣袂与墨发,那一瞬间,天地间仿佛有朱鸾虚影一闪而逝——那是煌朝至高无上的诏书所化的异象。
帝都城门前的对峙,以女帝一句石破天惊的宣言告终,天下为之震动。
然而,无人知晓,在这场决定煌朝未来走向的交锋落幕时,远在北境的寒骨祭坛废墟深处,那被千万战魂和无尽霜雪掩盖的根基之地,正悄然发生着另一场无人见证的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