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北荒原归来,凤无涯便坠入了无休止的梦魇。
梦中,焦土千里,枯骨如山,无数亡魂的嘶吼在她耳边汇成一道血色洪流,反复冲刷着她的神魂。
每当午夜梦回,她体内的气血便如烈火烹油般疯狂翻涌,灼得五脏六腑都似要焚化。
白芷蘅提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踏入凤仪宫时,殿内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女帝仅着一袭单薄寝衣,倚在榻上,脸色是雪一样的苍白,唯有那双凤眸深处,燃烧着两簇近乎妖异的火焰。
“陛下。”白芷蘅屈膝行礼,心中猛地一沉。
她从未见过凤无涯如此虚弱,却又如此……危险。
“不必多礼,诊脉。”凤无涯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金属般的质感。
白芷蘅不敢怠慢,素手搭上那截皓腕,指尖真气甫一探入,便如触电般猛地一颤。
她看到了,在女帝那宽阔坚韧的经络之中,竟有无数纤细如发的金纹若隐若现,它们仿佛是活物,正随着每一次心跳,与一股来自外界的磅礴力量同频共振。
这绝非人力所能及,更像是……与某种更宏大的存在建立了联系。
她心头巨震,却不敢流露分毫,只垂眸奏道:“陛下,您自西北归来,心神与精气皆耗损过甚,长此以往,恐伤龙髓。臣,需为您开一副固本培元的方子。”她巧妙地隐瞒了真相,将这惊天异象归结为可以理解的损耗。
凤无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却穿透了宫墙,望向了深沉的夜空。
就在当夜,渊瞳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书房。
这位专司大夏最隐秘情报的暗卫统领,第一次在脸上显露出惊疑之色。
“陛下,皇宫地底传来规律搏动,其声如心跳,每九息一响,频率与太庙中的皇族玉牒产生了共鸣。”
来了。
凤无涯眸光一凝,心中那块悬了数日的巨石终于落地。
她知道,答案就在那禁忌之地。
太庙地宫,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尘封千年的气息。
凤无涯摒退了所有人,独自走到最深处,戚承光那具巨大的青铜棺椁静静地横陈在那里。
她盘膝坐于棺前,缓缓闭上双眼,将心神沉入最深。
“咚……咚……咚……”
那规律的搏动清晰地传入她的意识,并非来自耳朵,而是来自脚下厚重的岩层。
渐渐地,一个微弱、古老而疲惫的意念在搏动声的间隙中响起:“……困……久矣……”
凤无涯豁然睁眼,眼底再无半分迷茫。
她立即传令,命沈昭华亲率禁军,布下三层禁制,将整座地宫彻底封锁,只留最忠诚的首戎如一尊铁塔,守在入口。
她自己则手持那卷神秘的《万象点灵图》,立于地宫中央。
这幅图并非凡物,而是能描摹天地灵气走向的至宝。
此刻,她以自身精血为引,将真气逆向注入图卷。
图上的山川河流瞬间活了过来,无数光点倒流汇聚,最终,所有光线都指向了她脚下左侧三尺的一处岩壁夹缝。
那道裂隙极其隐蔽,其上覆盖着九重早已失传的符文锁链,闪烁着幽微的光芒。
凤无涯伸出指尖,轻轻触碰其上。
刹那间,天旋地转!
无尽的幻象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一百年前,大夏的开国先帝,身着染血的龙袍,立于一片地动山摇的废墟之上。
一条暴戾无匹的金色巨龙正在地底疯狂冲撞,每一次撞击,都让大夏的疆土撕开一道深渊。
先帝没有丝毫犹豫,他划破自己的胸膛,任由蕴含着真龙命格的皇者之血,如瀑布般浇筑在那暴走的龙脉之上,化作一道道金色的封印符文。
“朕,非不欲兴国,实惧天罚临世……”临终之时,那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双目含泪,低声呢喃,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不甘。
幻象破碎,凤无涯猛然睁眼,剧烈地喘息着。
她惊觉自己掌心不知何时已渗出了一颗殷红的血珠,那血珠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自行滴落到那九重符锁之上。
“滋——”
血珠触及封印的瞬间,便被吸得一干二净,仿佛沙漠遇见甘霖。
紧接着,岩缝中传出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叹息:“……灵启者……归位。”
话音刚落,一道玄圭自裂隙中缓缓浮现。
它形如一尊半透明的古朴小鼎,鼎身之上,刻满了早已失传的“山河篆”,散发着苍茫古老的气息。
玄圭无法言语,却能以玄妙的波动,将意念直接传递到凤无涯的识海之中。
“龙脉非病,乃囚。百年前,龙脉为护大夏,强行吞噬天外陨星,几近失控。先帝以身镇压,乃是无奈之举。欲解此缚,需至亲之血——非血脉亲子,乃承此国运天命之人。”
承命之人!凤无涯心头一片清明。她便是大夏如今的天命所在!
没有丝毫迟疑,她拔出腰间匕首,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决然一划。
鲜血,比之前那滴血珠更加滚烫、更加炽烈,顺着她的手臂,沿着那古老的符文纹路,源源不断地流入地心深处。
轰隆!
随着她鲜血的注入,整座皇城的地基都开始发出了轻微的颤动。
宫中那九口从未干涸的古井,在同一时刻,猛地喷涌出冲天的金色雾气,宛如九条金龙拔地而起!
玄圭鼎身大放光明,在半空中投射出一幅巨大的山川全图——那正是整个大夏的疆域。
然而,图上代表着天地灵穴的三百六十个光点,几乎全部黯淡无光,死气沉沉。
唯有最中央,代表着皇都洛阳的那一点,正随着地底的搏动,微弱地跳动着,仿佛一颗濒死的心脏。
与此同时,凤仪宫内,白芷蘅正对着一盆清水道符,脸色煞白。
她刚刚施展秘法,隔空测算女帝的气血损耗,结果让她亡魂皆冒——短短一个时辰,陛下已失血三成!
常人失血两成便有性命之忧,帝王之血更是精元所系,再这样下去,凤无涯就算不死,也必将元气大伤,根基尽毁!
“来人,备驾!我要去太庙!”白芷蘅再也顾不得规矩,冒着被处以极刑的风险,疯了一般闯向地宫。
当她撞开禁军,冲入地宫最深处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立当场。
凤无涯正静静地立于一片浓郁的血雾中央,她的身体被无数肉眼可见的金色气流丝线缠绕、贯穿,仿佛正在经历一场脱胎换骨的重塑。
她的双眸开阖之间,竟隐隐有威严的龙影一闪而过。
她虽面色苍白,气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大、都要深不可测。
就在这时,玄圭忽然剧烈震动,一道只有凤无涯才能听见的意念,如洪钟大吕般在她脑海中炸响:“你之血,唤醒了它,你之魂,承载了它。从今往后,唯你可见天命之线……唯你可续大夏气运!”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虚幻而磅礴的龙首自地底岩层中缓缓升起,穿透了血雾,在凤无涯光洁的额心上轻轻一点。
轰——!
万钧威压降临,又在瞬间消散。
凤无涯身躯一震,感觉某种沉睡在血脉最深处的东西,彻底苏醒了。
远处,皇城的钟楼无风自鸣,雄浑的钟声连响九下,传遍京畿。
紧接着,一道前所未有的浩瀚紫气,自皇宫东阙冲天而起,氤氲不散,竟将半边天幕都染成了瑰丽的紫色,连绵三日不绝!
当凤无涯缓步走出地宫时,她的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眸却亮如星炬,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世情。
她没有返回凤仪宫休息,而是径直登上观星台,下令召见文武百官。
群臣怀着惊疑与敬畏之心齐聚台下,议论纷纷。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只见天空中翻涌的云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凝聚成一条横贯天际的金色龙影!
那金龙栩栩如生,龙鳞闪烁,龙须飘荡,它低下高贵的头颅,朝着高台上的凤无涯,行了一个庄重的叩首之礼,而后才化作万千光点,消散于长空。
“天……天降祥瑞!真龙显圣!”百官哗然,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呐喊。
唯有太师洛无咎,拄着一根蟠龙拐杖,静静地立于百官最前列。
他那双盲眼紧紧闭着,额头上却渗出了涔涔冷汗。
他“看”到的,远比其他人更多。
那不是祥瑞,那是一整个王朝的气运,被强行凝聚于一人之身的霸道征兆!
他嘴唇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颤抖着:“不是灾星……是……真主?”
高台之上,凤无涯沐浴在紫气金光之中,神情淡漠,声音却如冰雪般清晰地传遍全场:“朕,今日宣告天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每一张或激动、或敬畏、或惶恐的脸。
“将以我大夏五岳为柱,四渎为脉,重绘护国大阵!凡我大夏子民,无论生死,皆可为阵基,与国同休,与世共存!”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随即,所有官员,包括那些最顽固的老臣,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心神,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高呼“陛下圣明”。
唯有洛无咎,依旧如一尊石像般僵立不动,他手中的蟠龙拐杖,承受不住他无意识间灌注的巨大力量,悄然裂开了一道几乎贯穿杖身的缝隙。
他僵立原地,手中的裂纹悄然蔓延。
他那双盲眼‘看’向天际,看到了满朝文武都未曾察觉的景象——那浩荡的紫气,虽煊赫如日,其根源深处,却似乎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紊乱,仿佛一曲即将走向失控的华美乐章,刚刚奏响了第一个错音。